乌河之众

图在@三杯鸦

[苏爱]诗人与小丑(下)

 

帕特里克还是得承认他在都柏林大学的日子是值得怀念的。不是因为他当时可以保证三餐有汤和面包,也不是因为他有体面的学生身份,而是因为那些年是他最放纵的生活。完全无视父母的所有建议选择修文学,拿来全额奖学金才让父亲带着复杂的眼神,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放手不再管他。随后他又迅速地把所有钱花光。他磕过药,欠了一大笔债,喝醉了还砸过店,在大学的第三年和一个刚上大一的美国工科生炸了学校的后院的神堂,居然至今没被抓到。他一直想,这样才是该有的样子。

还有他的弟弟。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他还有一个弟弟。帕特里克在教他吸烟喝酒后被母亲关在家门外面整整一个月。从那时起他才开始感到赚钱不容易,不是他不会干活,而是偏偏那一年整个爱尔兰的失业人口凭空翻了倍。

老奥康内尔无论如何也撑不下去,过完新年就过世了。那时,帕特里克忽然记起来,家门口的那个盆栽刚开出当年的第一个花苞,还带着青绿色。他的弟弟在丧事办完后消失了整整三天,回来时灰头土脸的,无论母亲如何又哭又嚎都表情平淡,之后默默在他手里塞了三片四叶草。那些四叶草,很小,但和那盆在父亲过世第二天就被卖掉的花的新芽颜色一模一样。帕特里克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个花苞和那些四叶草。他发誓,那时世界上最漂亮的颜色。

他都不记得自己是哪一年来到法国的了,反正很久了。去年冬天他路过这个小城,还能记得那是个灰色的下雨天他被一帮人互殴。不知道是哪个白痴把同样路过的詹姆斯也拽进来揍,于是这一群应用的失业者成为帕特里克——和一个脾气极差的陌生人——在法国打晕的第一批人。

当警犬的声音和苍白的光束穿过雨帘从远处的巷口逼近,帕特里克第一次看清那个红头发的大嗓门长相——和他自己一样瘦,但是更高,整个人尖锐地仿佛浑身长着刺;脸上那种紧绷、轻蔑的表情只能在少数人身上看到,这些人是常年处于人与人、人与天的矛盾之间的;眼睛下面隐约的黑眼圈,他相信那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在雨中红发的高个子翻了个白眼,好像很无聊似的。帕特里克注意到那人草绿色的眼睛。

“警察。你跑吗?”

帕特里克认定了自己喜欢这个人。“你在开玩笑?当然!”

两人转身,一路跑下圣玛丽街。

帕特里克把酒瓶聚在月光下,观察玻璃表面反射出的隐约的绿光。法国的月亮真是个神奇的尤物,在远离城中心和工厂、银行这些吵闹的金钱饿鬼的地方,这样的深夜即使是清醒的人也仿佛置身梦境。他看着以前的景象一幅幅闪过眼前,只觉得这太神奇了,只消在加点迷幻剂,他就可以变成掉进染缸里的快乐的小丑。难怪艺术家反复歌颂法兰西,反复歌颂明月,帕特里克现在就能在脑中搜出不下二十句赞美之词,只不过没有一句是和他胃口的。噢,或许不甚完美的才是他想要的——玫瑰花有刺,银色的泉有烂泥,乌云和蚀把太阳和月亮玷污,可恶的毛虫把香的嫩蕊盘据【4】。呸,真没意思。

“你在想什么?”詹姆斯看见帕特里克咯咯地笑起来,一边点烟一边问道。

“哈里庚。”他回答,继续笑着,正像一个犯傻的小丑。他想站起来,才意识到两条腿已经麻木了,还没来得及摔下去头就撞到了横梁,他瘫回原本坐着的角落,背后的箱子一晃落下来一本书,正好杂种她的头。“妈的……”

詹姆斯大笑起来,简直像一头狮子在咆哮,你会以为他在模仿苏格兰国徽。他笑得太厉害,忽然就咳嗽起来。帕特里克一惊,伸出手去排他却被他挡了回来。詹姆斯趴在窗边继续,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帕特里克好像听到了他嗓子眼里粘稠的声音,任凭他一边笑一边夺过酒瓶,贪婪地喝了好几口,有几滴酒流过他的下巴,从领口敞开的蓝色牛仔外套滴到他胸口上。“你示范地很好,帕特里克,新世纪的小丑英雄。”

“给我根烟,詹姆斯,我浑身难受。”

“饶了我吧帕蒂!”詹姆斯做出显然过于夸张的惊恐神色。“我只有最后一根了!”

“你还嫌自己闻起来不够像烟灰缸吗?老子管你剩几根,就算我现在把你扒光了扔在街上第二天你照样能找到烟抽!给我。”

“好像你会这么做似的。”苏格兰人翻了个白眼,踹了他一脚,被提到的小腿肚生疼。詹姆斯用那只带伤的手从胸口的口袋中掏出一根有些变形了的厌倦,和他那宝贵的火柴盒。“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犯烟瘾了?我以为你只是个酒鬼。”

“我们彼此彼此,烟鬼。”

“老实说吧,”他耸了耸肩。“呆在因弗克莱德除了抽烟没太多事可干。”

“我以为你会打架或者写点什么。”

“什么都没有。”他摇摇头,把自己烧得只剩一小节的烟卷掐掉。帕特里克不确定他所说的“没有”,到底指的是什么,又或许是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打赢了也没东西可抢。大多数人没有力气打架,有力气的都跑到别的地方了。”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比这里——莫理阿克糟糕得多的地方。老子家乡。”

“哦。”

帕特里克有些好奇因弗兰克莱德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但詹姆斯似乎没有兴趣告诉他。这可真是奇怪,没有人会了解任何人,每一个他人对于一个人都是这么神秘【5】——英格兰人的脑子大概早就被毒雾腐蚀了,不过这句话帕特里克不得不认同。这在现在的年代反而是常见的事了,谁都不想多管闲事,他们依然能成为朋友。“我们流离失所,我们无处气息,我们浪迹天涯,我们流放自己——这是我们自己的沙漠,但我们却真真切切是同样的旅行人。”

在漂泊大雨中两个红头发的流浪汉甩开警察后,詹姆斯转过身问帕特里克:“嘿,跑的开心吗,伙计?”他咧开一个挑衅的笑容,绿眼睛在雨中忽闪忽闪地,明亮地盖过了周遭的一切,包括他自己的躯体,有那么一瞬间帕特里克好像只能看见那双燃烧的眼睛。“不管怎么说老子跑得可开心了。告诉你,我老家的人喜欢说人类不过是上帝的小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一切听从上帝的安排’——呸。不过不管怎么说吧,我现在能在这他妈的雨中跑来跑去而没有被某个天上的老头子当作苍蝇赶走已经很欢喜啦。又或者在他眼中我们不过是比蚁虫害微不足道的东西——说我亵渎神灵没关系,我他妈的就是这么想的。”

这,帕特里克想道,大概就是他们这些无所适从的旅行者的生存之道。而他忽然明白了眼前这个瘦削的人眼中燃烧的火光是从何而来的了。

“说得好,老兄。你知道哪里可以避雨吗?”

帕特里克向詹姆斯说起那个雨天的事情,引来那个因为没烟抽而焦虑不安的人又一阵大笑,然后又是一阵咳嗽。“生命,”帕特里克继续思考着,“也是会这样燃烧殆尽的。”

之后詹姆斯向他坦白了自己正在写一部讽刺小说,题目就叫的“跳舞的小丑”。虽然帕特里克毫不留情地质疑他能否找到出版商——毕竟开书店的老先生虽然总是愿意出资帮助他们出版诗集,要出版长篇小说却需要更大的费用——但他还是给了对方肩上一拳以示鼓励。对此詹姆斯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笑着耸耸肩,说:“反正我又没指望自己能写完。”语罢,他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清了清嗓子。

“你会声震人间,詹姆斯·斯科特。”帕特里克半讽刺半鼓励地说,带着一种吟唱似的强调。“到时候——到时候你可得给我写本传记。”

“什么?《喝不醉的小丑》?”

“《英雄的哈里庚》。”帕特里克笑起来,给了詹姆斯肩上一拳。“你必须给我这么写!”

“得了吧帕蒂,你肯定活得比我长,哪能让我写传记?我啊,说不定哪天就疯了,然后越过边境跑到德国人的地盘上,最后被枪杀。为什么不找威廉呢,他是老板的养子,他善良又正直,他会安然无恙——谁都不能拿他怎么样。你不如找他去——”

帕特里克一挥手打断了詹姆斯的话。他从木板上爬起来,这回小心翼翼地弓着腰,低着头,匍匐到窗边,使劲地把它推开。夜晚的风带着几只麻雀的叫声涌入,随之是头顶上倾斜而下的星河。“詹姆斯,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法兰西的三段式平楼瑟缩在寂寥的街道上,沿着莫里阿克起伏的地形化作起伏的新大陆。更远处是漆黑的山林,曾经无数个时代包围住了无人烟的小城,即使是现在,站在城市边陲的土地上望着这些山峦形成的包围圈,也会觉得那就是一个穷苦的人能达到的世界的尽头。但是他们不一样,帕特里克想道,他们这些旅行者不一样——他们本来就是从彼方来的,没有任何山能够挡住他们的脚步。在他们自己的心中无数的人迷失方向,却从未有一座山能够阻止他们在沙漠中穿行的脚步。生命——他们燃烧的是生命。抬起头他望见星空,一直想未知的远方蔓延,那远方还有许多他没到过的地方,苍穹下的这一隅也是许多人毕生未曾到达的地方。“我们在燃烧生命——”他以迷路为借口已经踏过了多少山峰,没有一个像爱尔兰的山那样醉人。帕特里克转过身坐在窗框上,仰过身子看着头顶上的银河。

 他有许多地方可去,许多事情可做,但他尚有一个地方必须去,他尚有一件事情必须完成。这件事,詹姆斯或许能猜到,就像他也猜到了詹姆斯心中的事一样,但猜到和知道总是有区别的,这一点,对于他们两个人都一样。

“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们还有个美好的夜晚可以享受。”

“你看来的确很享受自己。”詹姆斯笑了几声,笑声低沉,帕特里克才发现他已经来到了自己跟前。苏格兰人做了个夸张的祝酒手势。“我总是说人生需要快乐,只可惜世界充满苦难。要遗忘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头痛,要么心痛【6】!”

“我们多半在同时经历两者,伙计。”他继续向后仰,看着星空的同时也能感受到地心狂热的吸引力。致命的诱惑,他要投向谁的怀抱——答案出奇地简单。“不过谢谢你的酒!我告诉你詹姆斯,我已经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让我猜猜,离开这里换个城市找工作?”

“你知道我已经不想再从事写作以外的任何工作了,詹姆斯。”

“那就是旅行咯?”

“我要回爱尔兰。”

詹姆斯一愣,然后做了个鬼脸。“噢,很好,你打算回家了?我以为你跟不不想呆在爱尔兰,无论你去哪里。”

“我有个弟弟,詹姆斯。”

“我知道——那这么多年你可不见得有多关心他。”

“人会变,世界会变——倒不是我觉得这个世界变了多少。”

詹姆斯的脸忽然出现他眼前,火红的头发垂下来扫过他的前额,对方同样将身子探出窗外,好直视帕特里克,但这让他本来就不平稳的姿势更加尴尬,扒在窗框上的手也在打滑。

“我们都在寻找我们找不到的东西,帕特里克·奥康内尔,我们知道却不在乎这一点。你觉得这是为什么?”詹姆斯并没又给帕特里克说话的时间,继续说:“帕特里克·奥康内尔,你不是会这么早就选择破灭的人。要我说,你会策划一场华丽的大爆炸。”

“这听起来不错。”他笑着说。“我不是一个人,我是炸弹【7】。嗯,的确不错。”

“詹姆斯!帕特里克!你们能不能安静一点?”

詹姆斯把脸外到一边,俯视站在街道上的威廉——是威廉,帕特里克不用看也知道。他也想扭过身子看看威廉的反应,但一个苏格兰大身板把他上方大部分的自由空间都夺去了,于是帕特里克干脆闭上眼,等詹姆斯结束向威廉喊话。

“晚上好,威廉!”詹姆斯喊道,毫无疑问摆着一脸没心没肺的笑容。“你睡得如何啊?”

“从帕特里克进门开始就没睡着过。”威廉喊回去,声音明显比詹姆斯小多了,也更温和。他,毕竟,在某种意义上是店主,不是随时准备打架的性格。帕特里克可以毫不费力地想象出威尔士人疲倦但依然精干的样子,无奈地看着詹姆斯。“不过我本来就不该在晚上好好睡觉,像你和帕特这样神经质的流浪汉随时会找上门来不是吗?”詹姆斯大笑。帕特里克心想威廉大概指的是一年前詹姆斯带着他浑身湿淋淋地站在这里,在整个法国都难找到同类的英语书店,里面还有苏格兰、威尔士、爱尔兰语的各种书,在轻浮的法兰西可以算是一个奇观。也就是那天帕特里克认识了许多人,包括威廉,还有一个严厉的老头子在身后催自己找工作,无偿提供三餐住宿,认真阅读他的每一篇诗稿。他们就像乘在一艘背离了航路而迷途了的船上,无处可去也无处可归,这既是他们的五月花号也是他们的伊甸园。

“上帝,詹姆斯,我不睡还有人要睡!拜托你小声点!”

“够了,你在不起来我就把你扔下去。还是说你想让我掉下去摔死,顺便砸断威廉几根骨头?”帕特里克咬着牙在詹姆斯的耳边说道。对方嗤笑了几声缩回了阁楼,他紧随其后跳了进去。

“我估计你又没能找到工作,帕特——很遗憾。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不用,谢谢你,我不饿。”他冲着窗外挥了挥手。

于是有一阵沉默包围了两个红发的削瘦的旅者,这回他们谁都没有急于打破这个沉默,心满意足地抽烟,喝酒。詹姆斯后来问起了他离开的这几个星期里,店里这些流浪汉们的情况。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情况可言,和往常一样,有人赚钱了,有人身无分文,有人打架了,有人被打了,有人来了,有人走了。有一些人,比如三十多岁了的哈里斯,他已经是这里最年长的作家了,那天晚上他收拾起所有的手稿小心翼翼地抱在一块帆布里面,走进了漂泊大雨中。帕特里克向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天晚上他还在发烧,满嘴神鬼的胡话。你知道,在你走之前他就病了。”

“啊。”

“但他忽然一下变得很清醒,收拾好了东西,就出去了。”帕特里克说完深深地吸了口烟,又吐出来,模糊了窗外的一片天。老哈里斯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死前的样子,他是个高个子,他的父亲,本来也很壮硕,但新年那几天他比现在的帕特里克还要瘦,仿佛被榨干了一样。

“帕特,”詹姆斯挪到窗户旁边,还没等帕特里克来得及制止便爬了出去,抓着屋楞,爬到了旁边倾斜下来的瓦片屋顶上。“过来,天要亮了。”

 

【4】莎士比亚

【5】狄更斯

【6】不记得了

【7】尼采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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