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河之众

图在@三杯鸦

[英伦]林中花

四年多快五年前的老文补档,后来收录在岛三里。苏哥的名字按习惯改成了我爱用的詹姆斯,小北的名字因为是岛三出完了才重新拟定的私设,这里就不改了。总之谢谢各位看官喜欢英伦,希望大家继续喜欢下去。

自觉无法创作不必勉强凑热闹,最后一篇老货,以后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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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伦]林中花


那么,让我们祈祷,但愿那一天会到来。


0.

“这是个不可抗的过程,从三年期我们脚下的版块进入活跃期就已经注定。暂且不论频繁地震带来的麻烦——还有海啸——这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等到那一天只是个时间问题,而恐怕我们的时间并不多。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我们把人们转移到别处——”

亚瑟以他特有的起伏却又冷峻的伦敦腔一边说着一边心不在焉地翻弄手里那叠资料。纸张弯曲摩擦的声音异常吵闹,但房间里除了这个声音也就只有那个在墙上挂了也不知道几十年了的老钟的滴答声而已。詹姆斯把两条腿架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盯着那表盘上的秒针一格一格地转过一圈,在七点颤颤巍巍地抖动了一下,然后艰难地向八点爬去。放在桌上的那叠资料他看都没看一眼,毕竟那不过是早就知道了的事情。亚瑟自顾自地继续说了好一会儿,似乎也没注意到桌上的茶已经凉了。

“你能不能闭嘴?”

亚瑟啪的一下合上了嘴,修长的手指也停止了动作,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然后英格兰人慢慢地偏过头,紧绷着脸看向詹姆斯。后者刚刚把脚从桌子上拿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站起来就往门口走去。“会议还没结束。”

“让那一帮人坐在一个硕大的会议厅里是为了啥?老子出去抽根烟,让他们去想这个岛沉没后他们该怎么办吧。”詹姆斯讥笑着说道。“还有,那个钟停了,叫个人撤掉吧。”

亚瑟若有所思地望向那个老挂钟,它漆黑的指针已经停在了半路上。“威廉去哪了?”

“中途就走了。”


1.

詹姆斯被一个惊雷震醒。他醒的太突然以至于完全不记得自己睡着过,阴沉的梦境被打断后不甘地盘成一团黑云退居到脑海的角落里。他眨了眨眼看着天花板,壁炉里的火在老旧的天花板上投上一片颤抖的昏黄,而灰黑的老朽的痕迹遍布其上。他的思维游离在梦境留下的暗灰色和现实冰冷的深蓝里,詹姆斯甚至觉得那些晦暗的污痕组成了一幅地图。这里是多佛的白崖,那里是肯特,那块黑乎乎的显然是已经沉到海底的赫布里底斯。

然后在他开始琢磨下面那片若隐若现的轮廓是哪里时,房子的主人走进来打断了他的妄想。对方是个驼背的老头,腿有点跛,枯瘦的双手被岁月压得颤巍巍,但嗓门依然洪亮,精神倔强地不肯和身体一起萎靡。当詹姆斯敲开他的房门询问是否能避雨时,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和口音浓重的大嗓门热情地答应了他。在所有人都忙着离开即将沉没的岛屿时路过的客人堪称罕见。在詹姆斯短暂地陷入睡眠的时间里外面的风已经携着倾盆大雨而来。老人手里拿着个毛毯。

“天气冷。”他简短地说道。

“壁炉里的火够暖和。”詹姆斯习惯性地撒了个谎。

他并不确定此行的目的。他知道如果继续呆在城里他会被那些高楼大厦和它们经过化学改造的独特建材,生吞活剥。洛锡安 从海水里探出头的拥挤的难民营像灰色的蜘蛛张牙舞爪的向他爬来。即使面对格拉斯哥震后的废墟他连最起码该有的惊讶也做不到,毕竟他从未真心相信过架空城市的可行性,脚下的土地又是个暴躁的急性子。但早就知道会变成何副光景的洛锡安却挥之不去,他沿着封锁线徘徊了几个星期,几个月,可一副熟悉的面孔都没有出现。曾经肥沃又繁荣的南方土壤上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个顽固又自傲的英格兰人。

又或许詹姆斯只是改不掉嘲讽的习惯而已。就像曾经有一次,时间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他看见和羊群坐在山坡上的威廉时问过黑发的兄长他在想什么。威廉的目光越过羊群落在不远处在阳光下闪烁的河流上,面不改色的回答:“我想教绵羊游泳。”

但是绵羊不会游泳,他在洛锡安连一只浮起来的羊腿都没看到。都被冲进海里了。为此他嘲笑了威尔好久。

“如果你是那种就算裹得再多也暖和不起来的人,”老头慢悠悠地说道,把毛毯放在一边。“那或许你需要的是威士忌,年轻人。”

对此詹姆斯咧开嘴表示赞成。

“我呢,兄弟们还在的时候排老三,那时他们叫我唐纳。”

老人显然是希望詹姆斯也能说出自己的名字,但詹姆斯没有理会。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他说:“我也有过几个兄弟。” 

老头笑呵呵地把大鼻子探进他的壁橱寻找着多半是存了一阵子的威士忌。“吵闹的家伙们,不觉得吗?我们最大的仨没赶上改造 ,在高地上一干农活就是一辈子。不过俩弟妹倒是运气不错干了点大事,到科技发达的新兴城市去了。哎,都是以前的事了。在山里倒是也乐得清闲,就是风大了点。方圆几十英里就我这一户。”

詹姆斯也换上了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这话也没错,挺贴切的。

酒精刺激着他的消化道带来再熟悉不过的兴奋感,他的耳朵里尽是雷雨的鼓点和狂风的咏叹调。这一切他都再熟悉不过。老唐纳说了什么但詹姆斯根本没听清,此刻他脑子里尽是盘旋着的灰色和蓝色的云彩,和格拉斯哥地震时的晕眩别无二样,只是他并不感觉到哪里疼痛,只有冻僵的四肢。说不定此时他的海岸线又往里挤了几米。他开始计算起排水量,尽管他很清楚这是天方夜谭,他在脑中比划出了自己的海岸线,然后写下体积比时间的莫名其妙的积分。貌似无解。

“这天气真他妈的糟糕。”詹姆斯忍不住说了一句。唐纳似乎没想到他会开口说话,先是愣了一会儿才开口附和。但是,他又说道,苏格兰的天气一直都是反复无常的。

“对,对,”詹姆斯心不在焉地说道,一口喝干了杯子里剩下的酒水。冰冷的高浓度酒精灼烧过他的咽喉进入他的肠胃。暴风雨此时更像是在他的身体里肆虐,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苏格兰上空的气流剧烈地滚动着。“一开始还是灰蒙蒙的晴天,忽然就下起暴雨,下了两三 天又下起雪来,等晴了半天又挂起大风。以前老子在凯斯内斯[1]的时候看见几头牲口直接从悬崖上被吹下去了。要不是被绑在石头上了,那家的孩子也活不下来。”

 “那听上去是很久以前的故事。”老人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他似乎终于开始意识到詹姆斯出现在这里有着某种意义,两只颤抖的枯手握住自己的半杯酒,有些涣散的目光慢慢地穿透詹姆斯的脑颅,去到那个并不属于他的时间。“凯斯内斯已经没有人了,就像林中花一样被薄情的命运女神带走了,在很久,很久以前。”

詹姆斯的眼球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瞟向老人,眼睛对着眼睛,壁炉里的火光在墨绿上投下跳动的橘红色泽,一片灰黑的阴影与其纠缠交错。

如今还能听到有人提到神灵实在是稀奇,但詹姆斯发现这个比喻再恰当不过。原本大多数居民应该也被塞进了法国的航班,他并不想看到那些被丢下的人,然而当他看见唐纳的小房子缩在一个避风的坡脚,窗户里露出黄色的暖光时依然切实地感到了欣慰。他无法不去想象这就是凛冬以前的最后一多野花,开在被踩踏过的荆棘丛中,虽然不成样子却虔诚的将自己埋进混合着鲜血的泥土里。

很久很久以前,威尔面带伤感地从他的羊群中抬起头看着他。“我们其实早就知道有一天这一切都会结束,时间永远是薄情的。”他说道,草绿的眼睛倒映着河水的微光。“但是你真的为此高兴吗?”

詹姆斯想象了一个他没有兄弟的世界。“我相信换做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得不高兴。”

威廉笑了。


2.

他们不再互相写信,连邮箱的通讯录里也很少看,好像没有人注意到在堆满了工作邮件的邮箱目录里有谁的名字慢慢地退后直到不再出现了。时间被任凭流逝。亚瑟极少到访。他告诉亚瑟威廉暂时没有大碍,家园沉没的威尔士人成群地来到洛锡安,他们那难以理解的语言在低地上处处都能听到,和同样来避难的英格兰人混杂在一起。他甚至信心满满地告诉亚瑟高地上还有很多空闲的地方可以建房子,他还能养整整一代人。当刻薄的英格兰人终于忍不住嘲讽起他理所当然的自信时詹姆斯只是坦率地讲告诉他,“我也毫无办法,但这只有老子能办到。”

 “我们喜欢沉浸在白色的、温柔的谎言里[2], 这是人类的劣根性。”亚瑟懒洋洋地蹲在他的玫瑰花丛前,悠闲地剪下几支突出来的侧芽,语气却一如既往地生硬。“我们把注意力放在细枝末节上,而不去正视问题的重点。尽管同样的故事已经发生了成千上万次,我们对此心知肚明却视而不见。”

 “没有国家的人得不到真正的庇护,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已经是我们所不能给予的了。”

詹姆斯正专心致志地读着手头的一份方案书,没太认真听亚瑟在说什么,白纸上面印着漆黑的复古打字机字体,说不定亚瑟当真是用哪个还没坏掉的打字机写的,尽管这个设想太不切实际。最近英格兰人家里确实冒出了许多怀旧的小玩意。方案书下面是他的上司给他的几份资料。他已经很久没有认真读过那些数字了,过于庞大的统计最终不过是让数据都失去了意义,而现在他却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读着,像是要把每个词都印在脑子里。

 “洛锡安的时间不多了。”

“我知道。”

他咬了咬自己的舌头,转而去看那份附带的地图,轮廓他依然很熟悉,就是少了很多同样重要的东西,下面的一块残破的部分怎么看都像是用手指硬生生抠掉的,被刮花了的墨迹和残破却依然不依不挠地连结着的纸面显然已经无法被拯救。詹姆斯强迫自己忘掉这些专注于手头将要做的事上。尽管他知道这可能只是加速了他们并不愿意发生的过程而已。

亚瑟终于站了起来,长时间蜷曲着身子让他四肢有些发麻,承受了全身重量的双脚也用一阵酸疼向他抗议。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不一会儿就把全身打理的整整齐齐,衣服上的褶皱都抹平了,唯独细碎的金发依然不依不挠地散乱着。“虽然结局总是差强人意,但没人能阻止即将到来的事情。你、我、威廉、帕特里克……诺斯。没有人。我想有一件事你今天必须明白。”

花园里的花都谢尽了。

苏格兰本来就不是一个适合花草繁荣的地方,由南向北浪潮和风暴无情地拍打岩石的海岸,贫瘠的高地只有短短一层植被覆盖,巨大的山峦不近人情地耸立在隘口两旁,沿着崎岖的路不断向南才能看到逐渐累加的生机。地层变化仿佛预示着一个新的纪元,提前给他们送来一个严冬作信使。那满是刺的蓟花 也被侵蚀的越来越稀少,零零星星地点缀着视野里的墨绿色,每当詹姆斯路过一簇时总恍惚觉得它们是从鲜血中生长开来。那些刺从这些可怜的植物内部长出来又逆着扎回去,在它们心里交错纠缠,任何人都无法毫发无伤地握住。

 “我们尚未懂得友谊就已经习惯了憎恶。这是我们的缺陷,也是我们的本质。”

 “詹姆斯,你和亚瑟·柯克兰并没有什么区别。”

当亚瑟向詹姆斯伸出手时他在脑中回想起帕特里克的这句话。此时的场景和当年他改姓柯克兰时的场景简直太像了,想到这里他差点没忍住条件反射地朝亚瑟挥一拳,哪怕仅仅是为了重演一次那熟悉的场景。没有人是干净的,此时面对面的他们两人心里都再清楚不过了。这是赤裸裸的讽刺。詹姆斯相信若是他们交换了立场亚瑟一定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同样的选择,他们一直是如此。

他很少去关注那些花。原本它们都自由地开在森林里,森林不复存在了,他才发现它们散落了一地逐渐死去。怪可惜的,他想,人们还曾经为各种各样的花作过千奇百怪的歌,如今都要一并埋入土里了。

 “你会亲手害死威廉,但失去了土地和山峦的威尔士王国就算没有遣散计划也早已不复存在了。同样地……”亚瑟绿色的眼睛对上詹姆斯的双眼,他们毫不避讳地互相直视着,脊梁挺得很直,谁都没有流露出丝毫怜悯。“你要怎样杀死威尔士,你就要怎样杀死我。不列颠人只要能互相扶持就能生存下去,在不在这座岛上并没所谓。到了那时希望你不会再被什么无聊又浅薄的理由绊住脚。那是你的劣习,苏格兰。”

詹姆斯握住了亚瑟的手。“认输了吗?”

亚瑟挑起一个嘲讽的笑容。“你在开玩笑?”

不管那一切,那一天必定会到来。


3.

最近总是找不到威廉,上司担忧地说。

詹姆斯愉快地说这是常有的事。

亚瑟站在那里看着他,好像欲言又止,然后转而觉得这低级的幽默感不值得反驳,便走到桌子边上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茶。他原本就不健康的脸色因为接连不断的天灾人祸显得更加苍白。“暂时只能找到这里。救援和疏散甚至赶不上潮水涌上来的速度,还有地表塌陷,能把那么多人转移到英格兰中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他停顿了一下,眼睛瞟了瞟詹姆斯。对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报纸,嘴里的烟烧掉了大半,没及时磕掉的烟蒂危险地下垂着。亚瑟收回了目光。“利物浦的难民也还没安顿好。”

 “阿尔弗那小子怎么说?”

 “他兴奋得很,这也是意料之中,我们本来就不能指望他能有什么表示。对,这是欧洲的问题,美利坚已经做好了伸出援手,让受难的人民离开颓败的大陆——更多的是这阴雨不断的该死的岛——的准备。”亚瑟眯起眼睛喝了一口茶,两条粗粗的眉毛凑到一块。詹姆斯几乎忍不住告诉他那样子像极了一片海苔。但这玩笑显得着实有些不合时宜,就算是他也知道。

屋外绵绵地下着雨,詹姆斯不禁担心是不是会把城市淹了,如今这已经没什么稀奇的了。雨水不住地落在屋顶上,顺着排水的沟渠流下,哗啦啦地洒向地面,继续在街道上汇聚涌动。屋内去一如往常的平静,也许过于平静。詹姆斯坐在素白的餐桌一头,亚瑟在另一头,长方形的桌子旁还摆着两把空着的椅子。桌上装饰用的水仙花早已因无人照顾而被另作处置了,碗碟被收在壁橱里好几天没有动过。客厅干干净净,没有小动物来回走动的动静,也没有小孩子掉落的小器具,楼梯是一个空洞的螺旋,楼层上杳然无声。

 “我想等雨停了我可以再去找一次。”

亚瑟仰起头看着他。就算没有开口他的问题也很明显,还能去哪里找?是被崩塌的山间,人群拥挤的难民营,还是逃过一劫的羊群里。詹姆斯斟酌了一下,尽管这个想法蠢透了,但他斟酌了一下后觉得这些也并不是没可能,只是要花时间想办法而已。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找不到那个存在感稀薄的兄长了,在消息出来后威廉第一次失踪时亚瑟还着实惊慌了一把,但事实证明威廉不过是去远足了。

 “我觉得城市让我呆不下去了。”他们的兄长当时有些抱歉地说道,伤感地笑了笑。“这种时候人总会变得很怀旧,想要远离喧嚣到安静的乡下去。那是我们曾经熟悉的地方,这样让人安心。”

詹姆斯敏锐地指出,那只是因为空山让人仿佛能回到过去似的。

威廉没有回答,只是再一次抱歉地耸耸肩。


 “你可以参考一下威廉的表现,亚瑟,”有一次他半开玩笑地对着埋头整理文件的亚瑟说道。“或许过不久你也会产生相似的行为。趁现在想想办法。”

英格兰人眼睛都没抬一下,大概是早已对詹姆斯的这种说话方式习以为常。他们的关系本来就很糟糕,只是亚瑟此时连反讽回去的兴致也没有。“尽管发挥你的黑色幽默,苏格兰,只要把你分内的事情做好。别忘了你的死期也快到了,不过是排的比较靠后而已。”

“喔,”他自讨没趣地感叹了一声。“老子压轴。”

亚瑟放下断了水的钢笔,从抽屉里又找出一支。“见不到你的死期是我极大的遗憾,相信我,詹姆斯·柯克兰先生。”


威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廊里,神情复杂地看着詹姆斯,又看了看亚瑟,目光来回扫着。詹姆斯耸了耸肩,掐掉嘴里的烟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威廉身边,把一只手搭在他的兄弟的肩膀上。“苏格兰是敞开的,如果你需要什么,直说。”

于是有那么一天他陪威廉站在海风吹拂的大桥上聊天。威尔士人一直自顾自地嘀咕着他的家乡话,时不时才说些英文。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在自顾自地说着。

“不觉得我们很可笑吗,詹姆斯?我们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只是漫长的等待让我们忘记了结局的不断靠近。我们以为这个国家就是自己的一切,但即使它不存在了地球依然会照样转动下去。在时间面前我们什么都不是。战争,繁华,金钱,阴谋,爱情,仇恨,在时间面前不过是一闪而过的色彩罢了。瞧瞧现在的状况,我们都自顾不暇了。一团糟。真是一团糟。”

威廉用懊恼又神经质的语气说着。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不快了,詹姆斯记得上一次他的兄弟这样说话时还是几百年前的事情。等等,是不是快上千年了?这个念头让他忽然觉得他们老去了,即使那和东方的王耀比起来恐怕不过是年岁表上的一个零头。这可真是个新奇的念头。威廉忽然停下来,手忙脚乱地捣腾了一番自己的几个口袋,终于摸出一根烟。他示意詹姆斯借他个火,烟点着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才吐出一团云雾,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工业革命那会儿我也抽过一些,”威廉脸上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然后隔着缭绕的烟雾瞥了瞥詹姆斯。“只有你戒不掉。”

苏格兰人耸耸肩。“习惯了而已。”

 “我爱你。”

他的表情僵了一下。

黑发的男人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又把烟放进嘴里抽了一口。“我爱你们。现在不说出来以后大概就没机会了。哦,或许已经太晚了也说不定。”

对,太晚了。詹姆斯想着,把头扭到了另一边去。海面上吹来一阵风,他的目光落在西方那一片空旷的海域上,地平线上什么都没有。即使他的目光能向远方延伸无数英里也不会再看见一座岛屿,直到视线落入夕阳,也许才能在牧人的黄昏中看见那些他们本应爱着的人[3] 。天上下起小雨,一点一点轻轻打在他们身上。


4.

雨根本停不下来。詹姆斯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雨水不断地打在他头上,肩膀上,背上,腿上,流过他的面颊,脖子,胸膛,浸泡着他的双脚。在一片银灰的雨帘中房屋变成个个模糊的色块连绵着向远处延伸,都柏林的照明系统显然已经有一半出于瘫痪状态,有气无力地亮着没有温度的光,让人疑惑这种光线为何需要存在。而他只是漫无目的地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企图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詹姆斯在这里的目的可以有很多,他不用费多少力就能想到十几种理由,他只是根本懒得去想。或许把所有的理由都归结为他一贯的心血来潮更加合适。路上不时出现一个同样愿意淋雨的笨家伙一副流离失所的样子经过詹姆斯身边,有时他路过了一两个疯子,嘴里嘀咕着破碎的字句诅咒着一个世界的终结。在这样的时候似乎遇见鬼魂也并不奇怪,要是遇不见反而稀罕了。

一个孩子矮小的身影穿过街道,詹姆斯愣了一下。雨水流进他的眼睛里,他用手抹了一把,再抬头街上已经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他一直走着,绕过了不知道多少个弯曲的马路直到一个绿色的公交站牌出现在眼前。一个灰灰的人影独自站在一旁淋着雨,好像旁边的挡雨屏不存在似的。詹姆斯毫不费力就认出了他,那样子像极了深夜里独自游荡的孤魂野鬼。

他像是注意到詹姆斯的脚步声似的转过身来,绿色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却并不显出惊讶。帕特里克·奥康内尔嘶哑着嗓子问詹姆斯他想做什么,而后者忽然就笑出了声来,他们的声音都被打碎在一片雨声里。“我要是说老子就是想见你,你信不信?”

帕特里克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眼睛因缺乏光线而瞳孔放大显得越发晦暗,詹姆斯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也确信帕特里克看不清自己的表情。他们默默地在雨中站了一小会儿,大约是几次呼吸的时间,各自身上都躺着凉透心肺的雨水,中间夹着一层细密的雨帘。然后詹姆斯又说了一句,嘿,知道吗,你这样子像极了一个幽灵。

“你不是幽灵吧?那就说话。”

帕特里克终于咂了下嘴,骂出一句脏话。詹姆斯像是得到了信号似的拉着他的手就往避雨亭里走。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信妖精鬼怪了?”

“不信。”詹姆斯干脆地回答道。“难道你没有别的事想要问我吗?”

“既然你这么说,”他抽开手退了两步,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下面露出一对深绿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詹姆斯。“诺斯在哪里?”

“我出来之前在威尔家。”詹姆斯点点头,坦白道。“刚才亚瑟给我打了个电话,看来他们情况都不太好。你知道,地震太突然了,管他是谁都不是随便就能承受下来的,连威尔都差点没了命。起初诺斯想见你。”他把话搁在了这样的结尾上,大大方方地在空椅子坐下来,亭子里多得是空椅子。“这雨真他妈的大。”

帕特里克在他身边坐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们坐在相邻的位置上谁也不看谁,就像同时来到公交站等车的两个陌生人。过了良久帕特里克慢慢从嘴里吐出一句话:“你这个混蛋他妈的疯了吗?”

“你才疯了。”詹姆斯翻了个白眼,摆了摆手。“难道你要告诉我你现在——就要消失吗?”

“不是今天,”帕特里克平静地说着,两只手绞在一起。“时间到的时候我肯定会知道。不是今天。”

“那不就好了吗?”

帕特里克笑了一声,把贴在脑门上的头发拂到脑后去,残留的雨水沿着他的面颊滑下来。“过了上千年了,别人会以为我们都该忘了这些理所当然的陋习。我原以为事到临头我们能相互了解一点,喏,和威廉一样,这个时候我宁愿一个人呆着。事实上,我们都宁愿再也别见到一个金发或者红发的人,或者是褐发,或者是黑发,这都没有关系了。我谁都不想见到,尤其是你。”

詹姆斯说早晨有班飞机。帕特里克叫他闭嘴。爱尔兰轻轻吐出一口气,感觉有点冷,却并不是雨水的冰凉。“我原本觉得我们最后会一个杀死另一个,尤其是像你和亚瑟这种人。詹姆斯,你和亚瑟·柯克兰并没有区别。结果我们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死去而已。”

“我还是想再见乌尔一面。”

天边开始打雷。


他们的确是在争斗中相识的。那个时候詹姆斯还是个身上涂着靛蓝图案身披粗兽皮的孩子 ,跟着人们穿过森林翻山越岭来到海边,只见几艘船刚刚登陆,跳下来一群与他们同样红发如火的人们 。那段时间他只回忆得起锈与血与灰,还有咸涩的海水,天神降下的雨水会将这些全部洗去,冲进海里,到那时一切又将从头再来。帕特里克则是披着格子布和粗麻衣,手里握着雕满祭司符文的竖琴,许久不修剪的红发被风吹得高高的。神指引他们为海面上的土地而争斗,他们便义无反顾地将血液洒在同一片土地上。他将对方打翻在地又被对方的竖琴砸得脑门出血,对方拔出匕首直击他的咽喉又被他一脚踹下了山坡。

直到有一天雪白长袍的大祭司将他与女王和一队人马一起领到海边,见到同样是由白袍祭司领着的爱林与司各特人的首领。死去的人的头颅内脏与四肢的残渣被搜集起来献祭给达格达,祭司们嘴里念念有词地向天父祈祷着。那时他们互相看见对方伤痕累累的脸庞。用海水洗净后他们喝下一碗混杂着两人的血液与草药的水[4]。

那时他们还并不明白那些仪式的意味,就如他们并不真的明白两位首领获得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人。他一如往常地南下与黑发人争夺财宝,爱林只是时不时才会乘船出现在岸边一次。詹姆斯仍然可以说他从未将帕特里克或者亚乃至威廉当做亲人,就像他踏足北爱尔兰时并不在乎随之而来的烽烟,在战争中从未担心过何时亚瑟或者威廉就会这样被杀死。

而这一切都逐渐模糊在了时间里,成为一种单纯的印象。


“你记得当时我们是怎么从两个隔海相望的小毛孩变成兄弟的吗?”詹姆斯问道。“我是说,我们原本并不认识,虽然现在想来这的确感觉很奇怪。”

帕特里克绿色的眼睛捕捉到一丝冷光而微微发亮,他斜眼看着詹姆斯,撇撇嘴角并不作答。那些已经过去千年的事情似乎已经没有提起的必要。詹姆斯见了只是耸耸肩,在座位上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尽管浑身湿漉漉的很难称得上舒适,潮湿的空气仿佛隔绝了温暖,把他们分别包裹在一片空寂的寒冷中。雨点还在不断地落下,他仰起头看着晦暗的天空。

“我觉得我赶不上飞机了。”

帕特里克微微倾斜身体,肩膀贴着他的肩膀。

“那在陪我多坐一会儿也无妨。”


5.

詹姆斯跌倒在地上,迅速捂住耳朵,避过了一阵霹雳之后的响雷。而后他骂骂咧咧地爬起来,躲在一块从地面刺出的岩石后面,用手臂遮挡着被大风掀起的盐粒和泡沫。他的身体又冷又痛又不挺地抽搐,不知是雨水还是海水打在他的脸上但他毫无感觉。一个尖利却悠长的旋律一直在他脑后回荡,搅得他头痛欲裂,整个人像被一根钢琴线穿过脑颅挂在空中旋转着。

越过山峦穿过高地,他什么也没找到,甚至连要找什么都不确定,但这里什么都没有。苏格兰从内到外已经清空,只剩些支离破碎的残余。

“来说说你的故事吧。”唐纳老头的声音穿过刺耳的音乐声响起。“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

他并没有全部说出来。

“我一共有四个兄弟,一个个都是无可救药的混账,和他们生活了这么多年下来几乎就没有好事。我们不会互帮互助,只会欺瞒诈骗,自私自利,目光短浅,给自己扣上一个堂堂正正的理由而去抢夺占有。从小到大,我们把开玩笑的打架变成了动真格的厮杀,明争暗斗手段无所不用。老四陷害了老大,他从此再没有翻过身;我和老四一起陷害了老三,在这件事上我们永远不会也没有必要互相原谅;最小的孩子是受了最大的苦的,要忍受我们一帮已经疯狂了的大人。我们只要自己是活到最后的那个。

“当然,这说的只是我和其中一个人而已。”

雷声滚滚,雨水像是崩溃了一般落下来。

“我很难形容那种状态,那并不是任何局外人能轻易理解的东西。其实并非我们哪个人就比其余的人高明了,我也是后来才这么想的,我们只是在做自己认为需要做的事而已。大多数时候我们并不擅长为他人着想。

“我能记得有一次最小的诺斯受了重伤躺在家里的病榻上。我们能为他做的都做了,那时游乐园已经不开门了,但等他好起来我们可以带他去玩具店。其实他早就对那些哄小孩的东西不感兴趣了。那个时候我们还住在一起。”

诺斯对游乐园或者玩具店都不感兴趣。他的房间本来起了潮气,于是他们让他睡在亚瑟的房间里。房间里有干花,整洁的床铺和书桌,漂亮的十字绣,藏书丰富的书架,还有一张英国地图贴在墙上。亚瑟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将那老化的纸片从墙壁上撕下来。诺斯表情平淡地用手指刮了刮长着雀斑的鼻头,绿眼看了看那多半显得孔洞的地图,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看着他们。

“帕特呢?”

明天是复活节,他们原定在贝尔法斯特聚餐。他和亚瑟都知道帕特里克来不了了。他们都很平静,一如既往。

“但是,你瞧,就算像我们这样混账的一家子地球上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我也敢说我们除了抱怨现实与理想的差距之外从不会为自己的行动后悔。我就直接说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吧。

“我们都是习惯了雨水和海盐的人。我们习惯了一直吃早就吃腻了的威廉做的炸鱼和薯条,他每天都做同样的早餐,风雨无阻。威廉呢,曾经也很讨厌亚瑟,天天都在骂他都不嫌累,光是为他写的讽刺诗都能堆满好几个书架了。但比起讽刺诗他其实只是热爱诗文而已,每天早上起来做完早饭就读书,在亚瑟又不知好歹的时候善意地抨击一下,其余时候他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他出版的儿童故事居然已经脱销了。

“亚瑟早上起来要看报纸,喝红茶。工作不忙的时候他会刺绣,我一直觉得这个喜好实在是娘娘腔,每天都要嘲笑他一次。他每天夹着一个黑皮包路过西敏寺都要站在路灯下面望上一会儿,然后抱怨着赶不上地铁了再继续赶路。即使我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是个能手,就是不肯服输。他可以巧妙地绕过堵塞在马路上的汽车或者任何其他障碍物,始终挺着腰背抬着下巴,绝不弯腰低头。他就像个送葬的,脸色苍白又一丝不苟,非常体贴地看着尸体被埋入土里,最后压低帽子来表示悼念。

“我一直好奇他无时无刻不那样挺着背,怎么没有得病,估计他死的时候身体都是僵直的。但他就是这样的人,讨厌至极。每天安然无恙地下班后,穿着笔挺的西装,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金发出现在马路上。而后他又会开始电话会议,直到一天结束他会和我们几个人交换尖刻的嘲讽,然后坐在床边一边喝茶一边看报纸,和早晨起床时一模一样。

尽管一切的一切,那一天正在到来。

“帕特里克是个酒鬼,每当我和他其中一个遇到不畅快的事情了,只要我们手头没有要紧的事情,我们总会出去喝上一杯威士忌。爱尔兰威士忌和苏格兰威士忌哪个更好喝我们从有了威士忌那一天就在争,甚至为此打过架。他同样喜欢诗歌文学,在这方面和威廉倒是有些共同语言,但他也钟爱兵器到了发狂的地步。我想这并不能怪他,不过事实就是这样。

“帕特里克喜欢缩在家里读他的书,偶尔画画,心情好了就弹弹琴,放假时他还会到乡下去和人唱歌。感觉闷了他就会打开电脑当黑客,致力于黑掉亚瑟的电脑,或者是写一连串病毒投到跟他有过恩怨的人的网路上。他一旦和人杠上了真是不要命,虽然这里面也有我的责任,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通常我和帕特里克总是很有默契,威廉也这么觉得,但其实我始终不知道他那个装着凯尔经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你可能会好奇我们是怎么达成默契的,我想那只能归结于一种下意识的本能。说到底我们还是太不同了。”

詹姆斯此时浑身都在疼,疼得都麻木了,只觉得头晕目眩。他隐约地觉得也难怪另外几个人死到临头的时候都不见了人影,真的是在哪里都觉得呆不下去。他绕过石头慢慢往崖壁走去,他想看看他即将没入的大海凶神恶煞的样子。


“你这个时候到暴风雨里去,就是死路一条了,年轻人。”

“是啊老子当然知道,”他咧开嘴笑了笑。“但是我想起了一些很好的事情,必须出去走走。苏格兰天气不好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威廉总是让我想象一下我们几个人互相爱着的感觉,我们互相体贴,互相帮助,团结友爱地生活在一起的景象。你不觉得那实在是太可怕了吗?”

“那还用问吗?简直无法想象。”帕特里克用夸张的腔调说着,靠在他的背上回答。

“但是,这样的情况并不是没有过,只是并非那么理想罢了。我们没法指望那种理想的生活。但曾经有些时候事情并没有我们所想的那么复杂,只是我们忘了罢了。”


有过这样一段时间,威廉会很早起来做并不可口但他们都习惯了的早餐,亚瑟早晨会一边喝着红茶一边翻着内容平淡的报纸,詹姆斯天天都在抽烟,但时不时会带一些小礼物给诺斯,而诺斯会不小心在亚瑟的花园里引爆一颗威力并不大的炸弹。帕特里克时不时到访一次,为诺斯带去更加用心挑选过的礼物,和威廉和善地交换熟人间的祝福,然后拍拍詹姆斯的肩膀和他聊天,见到亚瑟时他会和英格兰人交换几句冷嘲热讽。而这样的一天总是以相似的形式结束,威廉挥手和帕特里克道别,帕特里克抱了抱诺斯顺便在男孩的口袋里留下一把糖,约好和詹姆斯下周再酒吧见,然后用和向他挥手道别的亚瑟同样平淡的神情摆摆手,转头走进人流中。

甚至再往前,那时他们还不回板着脸冷嘲热讽。他和当时还不叫威尔士的握着长弓的黑发兄长商计着如何对抗罗马人,在威廉离开后又偷偷抢走他的好宝贝,没多久红发的爱林乘船来到海边,他们合计着如何处置那个新来的黄发小毛孩,最后又是打成一片。森林里的砾石和荆刺刮破了他们的皮肤刺出鲜血,渗进泥土里,混杂在一起。

狂风忽然转向从詹姆斯背后吹来,他一趔趄发现踏了个空,俯瞰着忽然静止不动的翻腾的海水。一直盘绕在脑后的风笛声扯成一根尖锐的直线腾空飞起,终于飞得太高而变成了白噪音。

一切的最后,都坠入漆黑的大海[5]。 

“从此你们的体内也流淌着对方的鲜血,你们将不同却相似,”白袍的祭司把他和帕特里克的手握在一起,他的手背上纹满了靛蓝的漩涡和荆刺,帕特里克仰起圆润的脸庞专心致志地听着大祭司的话语。白袍的祭司疯疯癫癫地绕着他们念念有词。


有一瞬间詹姆斯还在疑惑自己为什么没有摔死,但涌入肺部的海水很快让他不再有闲暇思考这些。


其实还是很想再看一次的,太阳率领着的一片蓝水晶的天空[6]。


“你们的血液连接着分散在海洋上的土地,在天父达格达面前便是由鲜血维系的亲人,永远是手足,与部落,王权,战争皆无关。”

他们的世界是一汪波澜不惊的幽黑海面,闪着星星点点的微光[7]。

那一天,不管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人人皆是兄弟[8]。







[1]苏格兰西北端的地区。在18到19世纪间高地大清扫(the Highland Clearance)时期,被放逐的农民在海边气候恶劣的荒地上难以靠农耕为生,只得捕鱼。西北部的凯斯内斯是条件最为艰苦的地方,“当女人劳作时,必须将牲口甚至孩子拴在石头上,以免被狂风吹下石崖”

[2]出自灵云乐队歌曲《Unbreakable》

[3]出自《凯尔特的薄暮》,“死者就是在落日中,追随他们的牧人太阳而去的”

[4]指代苏格兰皮克特人与司各特人的合并,此处粗略地当作爱尔兰与苏格兰结为兄弟。相传这是一位皮克特公主与爱尔兰王子的婚姻的结果,而和爱尔兰不同苏格兰的皮克特人是母系社会。在苏格兰,遭受维京人迫害的不列颠人,皮克特人,和爱尔兰司各特人结为联盟,加上后来定居的北欧人便是早期苏格兰王国的人民。

[5]出自A·S·拜亚特《诸神的黄昏》

[6]出自苏格兰民歌《The Ages of Man》

[7]出自A·S·拜亚特《诸神的黄昏》

[8]出自罗伯特·彭斯《无论何时都要保持尊严》(A Man’s A Man For A’ Th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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