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河之众

图在@三杯鸦

[英伦]友谊天长地久

《岛》二的稿子改了标题,本来也想改小北的名字,想想还是老文,算了。

写不出东西想删号,想起发图的是小号要删一起删了,还是自挂吧,哎……


1

十二月的冷风夹着细碎的雪花呼啸着穿过码头上流动的人群,这让人不禁想要把脸再往大衣立起来的领子里缩一缩,看着自己轻轻的呼吸在空气中化作一团飘忽的淡淡的水雾。在时不时落下的几声鸟鸣里能看到提着行李箱的人三三两两地相互拥抱,或是告别,或是重逢。即将到来的节日像看不见的星星在空中闪闪发亮,光线落在人们的背影和面孔上。

一片雪花落在诺斯的鼻尖,让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子,伸出手去摸被风吹得泛红的鼻头。四下张望了好一会儿他依然没看见一副熟悉的面孔,而抬起头看码头的大钟分针已经划过好预期的时刻好几格。

当然这些来来往往的人对他来说也并非真的陌生。也许哪个人刚刚才和他擦肩而过,或者是很久以前偶然遇见时微笑着冲他挥了挥手,又或者是在一场打斗途中怒气冲冲地回过头碰巧与他四目相对,已经碎掉一半的酒瓶还举在空中。也许很多年前一个女孩在她家人的葬礼上抬起过泪花闪闪的脸,而同样的女孩如今也许正带着复杂又温暖的微笑牵着自己女儿走在同一条路上。

听到音乐声时他回过头,看见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惊喜地大笑,举起手中的欢快地响动着新玩具, 另一只柔软的手勾着母亲的小拇指。男孩的两只有眼睛里倒映出手中的小火车上变幻的彩灯,被父亲抱起来时和诺斯四目交接。诺斯眨眨眼睛,然后慢慢举起手朝他挥了挥。男孩在父亲的肩膀上朝他灿烂地一笑,转而和家人们消失在拐角。在平安夜没有人是陌生人。

诺斯猝不及防地被举到空中,双腿骤然失去支撑让他倒抽一口气,条件反射地击打起抓住自己的手臂,结果发现自己落到了詹姆斯的肩膀上。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詹姆斯扭过头对他咧嘴一笑。

“怎么了诺斯,这次是我先找到你,今天眼神不好?”

“是你迟到了。”诺斯吸了两口气说道。

苏格兰人只是笑得无忧无虑地松了耸肩。“那我们更要快点回家了对不对?我记得是这个方向?”

“放我下来。”

詹姆斯根本没有理他,只是语气轻快地叫他坐稳,腾出一只扶着他的手去提行李箱。事实证明苏格兰人的记忆力相当不错,根本不需要诺斯指路。诺斯也记不清他上一次来贝尔法斯特是多少年前了,也许街道都变了样,但詹姆斯还是凭着印象走走停停来到了亚瑟给诺斯准备的一个偏远隐蔽的小房子,行李箱的轮子在雪地上划出长长的曲线。诺斯原本是坐车来到码头的,还好房子并不太远,否则不知道詹姆斯这一路得走多久。他本没有必要专程冒着雪来码头接詹姆斯。然而,即使他什么都没说,这毕竟是难得的一家人都来到贝尔法斯特的圣诞节。

事情起因于一个月前,威廉在一个水仙花滴着露水的清晨接到亚瑟从白厅打来的电话。他们在聊完了一成不变的天气后交换了各自上司的日程,而后亚瑟平淡地问威廉能否到伦敦去帮忙。随着年底逐渐逼近,人们也都忙着把剩下的年假花掉,不知为何亚瑟的屋子似乎急需一些人手来填补空间。威廉看着水仙花一边叹气一边摸着韭葱毛茸茸的脑袋,心想毕竟圣诞节快到了。

不久后詹姆斯在同样从白厅打去的电话里愉快地拒绝了去伦敦过圣诞节,声称为了给新的一年做准备,要在爱丁堡等一个黑发客人上门拜访,为他带去好运。对此亚瑟只是挑起嘴角说他那可怜地运气确实需要捂得严实一点。一如既往地,威廉费了好几天的口舌和满满的一碟小甜饼才说服亚瑟打了一通电话到都柏林。帕特里克也一如既往地坚持要把诺斯带回爱尔兰过节,经过几番争执他在亚瑟话说到一半时挂断了电话。听着他们的谈话诺斯默默地从盘子里拿走了两块小甜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进入十二月,伦敦阴沉的街道越发湿冷,霜花满满地从墙角爬上了玻璃窗。威廉在寂静中度过了整整一个星期才意识到他的弟弟们不会来伦敦过圣诞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正看着诺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漫无目的地换着电视频道,韭葱和艾伯特争夺着男孩身旁的地盘,大本钟的时针即将压过九点。

“亚瑟。”

英格兰人正端着一个茶杯在餐桌前玩着拼词游戏,头也没抬一下。有一会儿屋子里没有一个人或者一样东西搭理威廉,直到大本钟敲响了早晨九点的钟声。亚瑟似乎是好奇威廉为何半天没有说话,才跳起一根眉毛——如果那能算一根——扭过头好奇地看着他。威廉抱着手臂一脸严肃。

“亚瑟。”

“什么事?”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们今年要去贝尔法斯特过圣诞节。”

诺斯眨了眨眼睛,一只手搂住韭葱,回头看向威廉。

威廉对自己的话受到的关注似乎颇为满意。“打电话给詹姆斯和帕特,你来打就够了,”他语调轻快地说道。“但你可以告诉他们是我的提议。今年我们会去贝尔法斯特过圣诞节。我们一定要好好地团聚一次。”

詹姆斯站在刷着绿漆的房子门口,诺斯还坐在他的肩膀上,两个人的帽子与肩膀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雪。门前的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门板上挂着一个茂密的花圈和一对金色铃铛,几个木质小人被固定在红绿相间的丝带里,屋檐上镶着一圈彩灯,从窗户里透出的方形灯光都说明威廉已经忙活了好一阵子。詹姆斯看看门上的小人感到有些好笑,退后几步把整个房子收进眼帘,大声感慨着这简直太威尔士了,完全就是他们大哥的风格。诺斯抬着头和他一起看着绕着屋檐和窗边扑闪的彩灯。“我和威廉一起弄的。”他说道。

“好家伙。”詹姆斯说着,取下了他那顶用了该有几十年的老羊毛短檐帽,把诺斯从肩上放了下来,拍掉他身上的雪。“好小子。平安夜快乐。”

诺斯抬起头看着詹姆斯,伸手摸了摸红彤彤的脸颊。今晚他没能迅速找到詹姆斯也是因为那顶帽子,把苏格兰人明亮的红发藏了起来。他记得以前詹姆斯全身上下都是老旧的衣物,一条格子围巾不知道多少年前被虫蛀了,威廉摇着头把它喂给了绵羊。和那顶帽子同一个年代的大衣也在一次和帕特里克喝多了摔进河里之后报废了。这顶积压了几层烟和灰的老帽子居然被詹姆斯用到了现在。“嗯。平安夜快乐。”

詹姆斯走开几步去提行李,只是还没走到门口威廉就打开了门。铃铛摇摆着抖出几个清脆的音符,屋内的暖光投到台阶上。他们的大哥威廉•柯克兰把及肩的黑发松松地扎在了脑后,带着略显温吞的微笑看着他们。

“圣诞快乐,小伙子们。你们一直站在外面不进来是想冻成冰棍吗?”他打趣地歪过头说道。这时穿着小毛衣的短腿柯基犬欢快地叫着冲了出来,在光滑的台阶上滑了一跤,一直滑到诺斯脚边。男孩把毛茸茸的小狗抱了起来,韭葱立刻在他怀里蜷曲起温暖的身子,伸出舌头舔他的手臂。

威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脸埋进掌心里。“啊,我忘了扑门毯。”

“帕特里克还没到?我以为他会是第一个冲过来的。还有亚瑟呢?他也来晚了?这可真是稀奇。我们一丝不苟的先生迟到了!”詹姆斯大笑着和诺斯走进屋子,把有些沾湿了的外套脱下来挂在一边,然后自顾自地走进厨房。“嘿威廉,有吃的吗?”

“我做了格拉摩跟香肠还有……先别吃啊我们还要等剩下两个人。”威廉看着一脸饿坏了的詹姆斯。“好吧好吧你可以拿两块小甜饼。”

诺斯抱着韭葱走到客厅里,把它放在了地毯上。小狗短促递叫了一声,跳到沙发上和艾伯特争夺起了地盘。威尔士的红龙不屑地甩甩头,吐出一阵鼻息,悠悠地飞到了壁炉上方。明媚的橘黄色灯光充盈着房间的各个角落,彩灯和小玩偶散布在地上和墙壁上,几天前威廉拖来的小松树刚刚在窗边被竖了起来。威廉在节日时总是很大方,搬来一箱子五花八门的玩具和装饰品让诺斯随意发挥。若是以前在伦敦,亚瑟从未采用过这般放纵的装点,而仅仅是给房子作些精致的点缀。诺斯看着闪烁的圣诞树,抿了抿嘴,从墙边搬来一个小纸箱,从里面取出一个深红的玻璃吊饰球挂在了圣诞树的枝丫上。

没过多久门铃又响了,韭葱和艾伯特一起竖起了耳朵和一短一长的脖子,诺斯也瞟了瞟那扇绿门。小柯基站在沙发上吠叫起来。

“我可以想象是谁来了。”威廉起身去开门。

亚瑟•柯克兰穿着笔挺的卡其色风衣站在细碎飘落的雪花中,淡金色的短发在冷风中翘得我行我素。他一只手提着一个标准黑色公文包,另一只则抱着一个大纸篓,不停地调整着姿势想要保持纸篓的平衡,看上去连按门铃都应该相当费劲。“晚上好,先生们。威廉,帮我拿一下东西行吗?”

威廉轻轻松松地接过袋子把它放在了圣诞树旁,但还是忍不住问亚瑟究竟带了什么东西这么沉。亚瑟含含糊糊地说吃完晚饭就知道了,于是他们都知趣地不再追问。

“晚饭怎么样,需要我帮忙吗?”亚瑟不紧不慢地脱鞋,脱下围巾,风衣,手套,没有注意到话音未落詹姆斯、威廉、和诺斯的脸色都明显地变得惨白了许多,连韭葱和艾伯特都默不作声。他抚平衬衫上的褶皱后走进客厅才注意到短暂的寂静有些不正常,疑惑地看着他们。“怎么了?”

“不好意思,亚瑟,晚饭我已经快做完了。”威廉微笑着说道。“你来得晚了点。”

英格兰的绅士皱了皱眉头抿起嘴,似乎是受到了打击,过了一会儿才清清嗓子说:“这地方不太好找。”

“这是你挑得地方。”诺斯说道。亚瑟噎了一下,看向诺斯,两个人对视着不说话。威廉和詹姆斯也没出声,他们都知道贝尔法斯特虽然是北爱尔兰的首府却极少被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光顾。

“帕特里克那蠢货他妈的掉进河里了吗!”詹姆斯猛地一拍桌子叫喊起来,声音大得诺斯忍不住盖起了耳朵。“亚瑟都到了他怎么还没来!”

“也许他路上遇到了一点麻烦……”威廉附和道,但又张着嘴又没能说出下一句话,最后只是干咳了一声,去厨房接了杯水喝。

“他要是再不快点老子可不会等他吃饭。”詹姆斯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跺了跺脚。“威廉,还有小甜饼吗?”

从厨房走出来的威廉愣愣地看着餐桌上的空盘子。


2

帕特里克还是没有赶上开饭,但至少他在中途赶到了。当粗暴的敲门声响起时诺斯正趁亚瑟和詹姆斯不注意把一盘小松饼挪到自己面前,詹姆斯故意朝亚瑟挥舞着插了一块苹果派的叉子嘲笑着他的厨艺,换来对方黑着脸扔过去一盘小面包。威廉看着迅速耗竭的面包淡定地从厨房里抱出一大篮子吐司和法棍,连诺斯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买了这么多,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它们塞进厨房的。听到暴戾的敲门声诺斯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跳下椅子跑去开门,而威廉的小狗韭葱已经摇着尾巴在扒拉着门板了,见到诺斯愉快地叫了两声。

他们预想着回看见一个急匆匆赶到的帕特里克•奥康内尔,他们没有想到会见到一个帕特里克•奥康内尔的马赛克版本。

诺斯和所有人一起呆滞又疑惑地瞪着破破烂烂浑身湿淋淋差点认不出来的爱尔兰。

“我操,你真的掉进河里了?”詹姆斯掐灭烟头说道。

“我操,你怎么知道!”帕特里克炸毛了。

“帕特,今天不是万圣节。”威廉关切地提醒血淋淋的爱尔兰,一边把诺斯揽到自己身边。

“我当然知道!你们觉得我想这副德行来过节吗!”帕特里克气愤地跺了跺脚,看见自己弄脏了瓷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韭葱小声叫着咬了咬他的裤腿,瞪着圆溜溜的黑亮小眼睛抬头看着他。帕特里克抽抽嘴角。“好吧,呃,抱歉,诺斯。我迟到了。啧,平安夜快乐。我给你带了礼物!上帝保佑它还是完好的……”

“哥,”诺斯平静地看着帕特里克,把门合上。他思考着该不该说你还好吗,但决定这只是一句废话,于是说:“那个房间里有干净的备用衣裤。”

“哦,对,好吧……”帕特里克泪流满面地走进去,把背包小心地放在壁炉旁。艾伯特伸长了脖子朝他喷了一阵鼻息以示问候。“稍等。”

他绊了一跤。

“操——!”

餐厅里一阵沉默,诺斯挠挠头发走回餐桌,拿了一小片牛肉递给回到他脚边打转的韭葱,除了小狗高兴的叫声,所有人都在为帕特里克的幸运值默哀。过了良久始终没有说话的亚瑟拿着茶匙在杯子里画了三圈,开口说:“我一直说他脑子有病。”

帕特里克在房间里大喊起“英格兰闭嘴”。

“我以为我们的倒霉都来自英格兰。”詹姆斯愉快地说着,重新给自己点了根烟。诺斯有些好奇刚才他为什么要掐掉它,也许那只是表达情绪的一种方式,所以詹姆斯才总是无视亚瑟在他吸烟时投来的不满的眼神。无论亚瑟还是威廉多少次提醒他餐桌上少抽点烟,过不了多久詹姆斯又会习惯性地拿出打火机,直到终于谁都懒得再制止他。苏格兰人走到窗边,把窗帘拨开一些向外面的雪地望去,

大笑起来。“圣帕特里克,他开了辆浅绿色甲壳虫。”

“你,他妈的,对绿色有意见吗?”

帕特里克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红发乱七八糟地打着卷贴在额头上。他又折腾了一小会儿,穿着完好的衣物走了出来,自然这依然无法掩盖他脸上细小的擦伤,两只绿眼里还残留着闪烁的怒气,样子仍旧是颇为狼狈。

“没,我只是很好奇你,他妈的,是怎么掉进河里的。”詹姆斯嘲讽地模仿他的口气说道。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帕特里克表情僵硬地在拣起地板上的背包,在詹姆斯旁边坐了下来。“也许。我带了果仁蛋糕,把它们放在密封袋里面简直是上帝的指引。要吃吗,诺斯?”他把还算成型的蛋糕递给身边的男孩。诺斯犹豫了一下之后拿走了一块。

詹姆斯嗤笑起来。“就你那能把牙硌掉的东西也算蛋糕?”

“只会吃羊的内脏的大嗓门闭嘴。”

爱尔兰开始解释自己是怎么开着一辆绿色甲壳虫从都柏林奥康内尔街出发,在开进北爱尔兰之后掉进了河里。他带着牙疼一般的表情说自己被一群年轻人砸了石头,还不止一次,结果他终于忍无可忍地从车里冲出去揍了他们。别误会,他当然把他们都揍跑了,在回到车上之前决定在山坡上抽根烟,结果不小心被石头绊倒,滚了两圈摔进河里。

那句话叫什么来着,爱尔兰人的好运,即使是平安夜而你一如既往地开着被炸过无数次的绿色小汽车去与家人团聚也不会放过你。

詹姆斯怜悯地拍了拍帕特里克的肩膀。“我打赌你掉进去不止一次。”

帕特里克在詹姆斯放肆的嘲笑声中把头砸在了餐桌上。

柯克兰和奥康内尔都有一项技能叫做群嘲,意为一根舌头单挑一群,他们几人都将这项技能在其他兄弟身上发挥到了极致,此时凑在一块自然也就演变成了混战。

诺斯饶有兴致地听着几个人争执起来,默默地用牙齿磨着手里的果仁蛋糕。说实话,帕特里克的手艺和亚瑟相比肯定要好得多了去了,成功咬下一块后在嘴里的味道还是挺不错的。他用一杯可乐把蛋糕送了下去。饭桌上放热热闹闹地飞着小面包,帕特里克此时无疑成了餐桌上的斗士,一边给自己的面包抹黄油果酱一边嚼着鸡蛋一边躲避攻击,最后还奇迹般地把所有东西吃了下去。没有人比他更能理解食物的珍贵了,所以他大方地把忙着和亚瑟打架的詹姆斯的牛肉移到了自己的盘子里,还不忘问诺斯要不要再来点土豆。威廉无奈地看着自己准备的食物被当成了武器,这也许也侧面说明了买法棍是个错误的决定,因为当亚瑟开始嘲讽帕特里克的口音的时候爱尔兰人毫不犹豫地把手中的半截面包敲在了亚瑟的脑门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咚”。

不知道法国会对此会作何感想,诺斯思考着,吃起了沙拉。

“要加点葡萄干吗?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些。”帕特里克把一袋葡萄干拿到他面前。诺斯点点头,接过袋子。“核桃?”

诺斯开始思索这顿饭的预算是归谁管来着,亚瑟还是帕特里克,反正不是他自己。

“你应该庆幸,”亚瑟挑起嘴角笑着说道,一边用刀切着面前有点烤干了的牛排,詹姆斯此时才发现自己盘子里的牛肉没了。“他们只是用石头砸你的车,何况它又是那么诡异的颜色。人们当然会以为那是什么,噢,爱尔兰小矮妖或者哪个神经病来捣乱了。”

“北爱尔兰也有小矮妖,”帕特里克回敬道,把餐巾纸揉成一团扔向亚瑟。“绿色是我的幸运色。”

“我可不认为那辆绿色的小汽车能让你免受炸弹的袭击。”

“王冠不能让你家那位免受炸弹的袭击,要试试看吗?”

“我吃饱了。”诺斯说道。

他把吃剩的果仁蛋糕放在一边,又跑到角落里,一个人摆弄着圣诞树的装饰,帕特里克递给他的许多点心都还没有被碰过。威廉皱着眉头看了亚瑟一眼,亚瑟瞪了瞪帕特里克,而帕特里克盯着诺斯的背影看上去无比懊恼。他们当然不是在赌诺斯会把谁先炸翻,虽然效果或许半斤八两。男孩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他手中的几对木质小人,似乎是在思索该把他们挂在哪里。

其实这个圣诞节也并非有多糟糕,诺斯一边想着一边把小人放到一边,在纸箱里翻找着其他更鲜艳的装饰。他早就习惯了亚瑟有意无意的讽刺激怒另外两个暴躁的哥哥,即使他们自己也无时无刻不在挑衅着他,有时就连威廉也会看不下去用他那委婉又正直的方式让亚瑟说不出话来,最后大家不欢而散。

连诺斯自己都不常光顾贝尔法斯特,亚瑟极少允许他单独外出,更别提留他一个人在北爱尔兰。某种意义上,他的决定是完全合理的。如果一个月前亚瑟知道诺斯在这栋房子的地下室里藏了多少钉子炸弹和小型冲锋枪,对威廉的提议也许就不仅仅是一段略显担忧的反驳,最终他也不可能被威廉说服:毕竟是圣诞节,大家应该一起吃个饭,如果是去贝尔法斯特就算是帕特里克也该答应好好地坐下来过节了。

他拿出一颗金色的星星,才发现自己够不着圣诞树的树尖。

“等一下,诺斯,我来帮你。”帕特里克走过去,把一只手放在了诺斯的背上,两个人低声说了些什么。

“炸弹,”詹姆斯幸灾乐祸地看了看亚瑟。“在贝尔法斯特过节让你紧张吗,亚蒂?虽说帕特里克当年一来北爱尔兰就被炸和那辆绿车脱不了关系,但我以为你会回避这个话题的。”

“也许下一次你该首先示范一下合作精神,苏格兰。”亚瑟干巴巴地回答道。

“我会在爱丁堡用哈吉斯款待你们。”他一边说着一边动作熟练地把啤酒和威士忌一个接一个地打开。“但这不解决问题。你要是想要礼物我可以邮寄给你,就像我会给帕特邮寄礼物那样,好吧,我大多数时候是托国会里的保安帮忙捎过去,这样比较省钱。但诺斯是个孩子,孩子的节日需要乐趣。”

他一共开了四瓶酒,拿出了七八个大酒杯,扯开嗓子大吼一声:“说了这么半天没有人想他妈的来几瓶酒吗!”

“算我一个!”帕特抱着诺斯头也不回地叫道,把诺斯举起来一些,让男孩把那颗星星安在了圣诞树的树尖上。他揉了揉男孩柔软的茶红色头发。诺斯眨了眨眼睛,把目光移向一边。“再来点音乐……我带了唱片。”

“没有摔坏真是奇迹。”詹姆斯翻了个白眼然后咧嘴笑了起来,摊开双手望望天花板。“圣诞老人保佑。”

亚瑟深吸了一口气,两片眉毛拧起来又松开,最后放下他的茶杯慢慢地吐出来,起身去拿帕特里克的背包。他在里面翻出了好几张碟,里面有一本圣经,一个扎着几根针的稻草娃娃,娃娃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写着爱尔兰语的衣服。亚瑟看不懂,也非常理智地认为自己不会想看懂。他还看到了几个挂着小巧贺卡、裹着色彩鲜艳的包装纸的礼物盒。

“那个神经病。”他低声说道。

“得了吧,都平安夜了,笑一个。”威廉从他手里拿过唱片看了看,然后走到客厅里把一张放进了播放器里。手稿乐队轻快的摇滚响了起来,鼓点和主唱清亮的嗓音跃动着穿过房间。

“嘿帕蒂,不来点威士忌?”詹姆斯叫道。


3

白色的雪花从挂着一轮白色月亮的深蓝色星空降下来,被风吹得四下散开,堆积在房顶上,灯柱上,窗沿上,在街道上铺上一层厚厚的雪白。星星闪烁着注视没有人影的冷清街道,两侧的房子辐射着温暖的灯光。各地人过圣诞节的方式自然各有不同,也许家人团聚坐在炉火边叙旧讲故事,然后在圣诞树上亮晶晶的玻璃球折射的光芒下拆开礼物,这样的庆祝方式有些显得陈旧,但你仍然能看见年轻人们打开门后向惊喜地老人家张开怀抱,或者父母向兴高采烈地跑来的孩子伸出手臂。透过长着霜花的玻璃窗能看见每家每户的人们围在餐桌或者壁炉坐成一圈,有些甚至在桌上摆了一整只烤猪,明亮的彩灯与孩子的笑声流泻遍地。

没有音乐和酒的节日是不完整的,在这里尤其如此。爱尔兰人,北爱尔兰人,苏格兰人,英格兰人,威尔士人,一瓶威士忌是让他们在一片暖洋洋的热流中放松下来享受节日的最快方法。就算没有威士忌他们还有红酒,啤酒,伏特加,如今夜色深沉正是和兄弟们共肩搭背比试酒量,然后在醉倒时哈哈大笑的绝佳时间。总之,谁都不会拒绝来几杯,不论是爱尔兰人还是英国人。

当然,不要相信亚瑟•柯克兰的酒量。

诺斯低下头躲过被亚瑟打飞的小甜饼,它们和盘子一起哗啦啦地落在墙边。艾伯特迅速一爪一个嘴里再叼起一个轻盈地飞到安全的书柜上方,韭葱躲在过道里眼巴巴地看着。诺斯靠在沙发后面悄悄喝下一口威士忌,酒精火辣辣地滑下他的喉咙,刺激他的鼻腔和眼球,让他感到脑袋像是有奇妙的电流通过。亚瑟打碎酒杯招来三个哥哥的破口大骂,连威廉都喊了一句“哦该死”,想必是玻璃杯就落在他脚边。诺斯听着噪音有些想笑,尽管他的脸上是一如既往平淡的表情,只是因为喝了酒而有些泛红。他小心翼翼地溜到餐桌下面坐下来,捧着帕特里克喝高了之后给他倒的半杯酒,在高昂的摇滚音乐中看着詹姆斯怂恿亚瑟又喝下了一杯伏特加。

亚瑟从沙发上摔了下去,扑倒在地板上哭了起来。威廉举着酒杯笑出了声,又喝了一口,而詹姆斯已经趴在帕特里克肩膀上笑得喘不过气了。

啊,也许一开始他们只是一边聊天一边随意地喝上几口酒来调节气氛,坐在沙发上高高兴兴地拆各自的圣诞礼物。也许是这样,反正已经没人记得了。詹姆斯送给诺斯的小蒸汽火车模型威风凛凛地停在九又四分之三号站台里,整个模型安全地摆在书柜上。诺斯拆开包装纸时两只浅绿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不禁想起在码头那个抱着自己的小火车笑得仿佛星光的男孩。帕特里克在他身边吹了声口哨,感叹着詹姆斯不愧是个彻头彻尾的工业狂。彻头彻尾的。

“哪个男孩不喜欢个魔法火车头?”詹姆斯不服气地说道。“它还有汽笛呢!”

“是,是,还是苏格兰制造。”帕特里克笑着抢过苏格兰人倒到一半的酒瓶直接喝了起来,威士忌撒了一些到他们身上。他的眼神在面前四个大小各异的彩色方块中间游移了一下,最后挑出一个开始撕包装纸。

亚瑟给诺斯的是一套崭新的正装,白色的衬衣、暗红色马甲、外套、长裤、短裤、背带、帽子、领结、带着闪亮金属扣的背带、黑皮鞋,整整的一套。诺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挑起眉毛看向他,问这该什么场合穿。没等亚瑟想出个合适的答案威尔就举着酒杯坐到了他们中间,笑容满面地问他们干吗不看看自己大哥的圣诞礼物,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小杯酒递到了亚瑟手中。那个时候威廉应该还没喝多少,但迫于对兄弟们时不时走火的谈话的压力似乎脑子已经不太清楚了,他从头到尾都抓着半杯威士忌,一不小心喝完了就又给自己添上。

“一个哨笛,”拆开自己的礼盒时威廉有些惊喜地说道。“谢谢你,帕特。”

诺斯则从礼盒里取出三本精致的牛皮小说,随手翻开看见里面细腻的插图,抬头看向威廉时他的大哥对他笑了笑,又抿了一口酒,看上去在热闹的气氛中十分欢喜,放松地半躺在沙发上的几个抱枕中。而另一边,亚瑟正愣愣地看着手中披着绿斗篷,罗宾汉打扮得灰兔子布偶。

“Scotch?Scotch?”帕特里克仰头把瓶子里最后几滴酒灌进肚子里然后抹抹嘴,打开那蓝色的盒子,看了看里面装着曲线精致的装着生命之水的瓶子。他把盒子收进了背包里。“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家的威士忌全他妈有一股烟味,这不叫特色。虽然这样的话毫无意义但你至少可以买瓶詹姆松。”

“老子也跟你说了无数次了你家的威士忌都太他妈的淡了。这可是十八年的Talisker。”詹姆斯翻了个白眼,把帕特里克送他的威士忌摆在了桌子上。“再说了送你爱尔兰产的威士忌的意义在哪里?”

“下次给你百利甜酒?”

詹姆斯用一脸“你他妈在逗我”的神情瞪了他一眼。“你在开玩笑。”

“哦也许我真的会这么做,Scotty。”帕特里克笑着拆开又一个大包裹。那是最大的包裹,比詹姆斯的火车头的盒子还大,却不怎么重,手拍在上面只有软软的闷响。帕特里克撕开了包装纸,笑容僵住了。

“面纸,”亚瑟拿着威廉递给他的酒,脸已经憋得通红,还努力一本正经地撕着包装纸。“给你感冒用。”

爱尔兰把一个玻璃杯甩了过去。

威廉接过詹姆斯给自己倒的酒,微笑着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吵起来,脸颊已经开始在温暖的灯光里泛红。帕特里克已经直接拿着酒瓶子喝了起来,詹姆斯自然也不会再客气,他把一瓶Johnie Walker据为了己有。两个红发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一边挑衅亚瑟让他多喝几杯。

诺斯看看手里最后一个礼物盒,和另外几个哥哥的相比要小得多,薄薄的一片正方形在手里几乎没什么重量,一个带着大大笑脸的小矮妖卡片挂在右上角橙色的蝴蝶结上。他把彩带慢慢解开,然后剥下包装纸,露出一张CD盒,透明的盖子下面的光盘上什么都没有。一张自录CD。诺斯抬起头看看正放着轻快歌曲的播放机。一旁詹姆斯正在对忍不住露出一个扭曲笑容的亚瑟发火,英格兰人给他的礼物不过是一块普通的一英镑硬币——“这他妈的是赤裸裸的报复!”——帕特里克则溜到了厨房里找出两瓶伏特加。威廉一如既往好脾气地劝他们坐下来喝杯酒好好说话。诺斯看着手里的光盘挠了挠头发,走到播放机前按下了暂停键。

“等一下,诺斯,那个先别放!”帕特里克刚把伏特加放下来,浑身抖了一下,迅速地朝诺斯走过去,却被自己的脚绊倒了。“妈的!”然后扑通一声栽到地上。

詹姆斯哈哈大笑起来。

此时诺斯坐在桌子底下看亚瑟打着嗝衣衫凌乱地在地上打滚,滚到威廉脚边时睁着眼泪汪汪的眼睛向上看去。威尔士人显然已经在一杯接一杯不经意的过程中喝多了,涨红了脸迷糊地看着亚瑟,嘴角上还挂着那古老的微笑。然后他弯下腰把地毯卷在了亚瑟身上,醉汉哼哼唧唧地挣扎着,于是他把脚抵在亚瑟的头上。

“乖乖睡觉,混小子。”简明扼要。

“威廉,我来帮你。”帕特里克说着拿起一个空瓶子就抡了过去。

亚瑟安静了。

“我就说过威廉其实很可怕。”帕特里克哭笑不得地倒在詹姆斯身上说道。“难怪他平时不喝酒。”

“我忍他很久了……”威廉继续用温和的声音慢慢地说着,语气几乎可以用舒畅来形容。他倒空了一瓶酒,拿着玻璃杯困倦地在单人沙发上躺了下来。

“他平时只喝点红酒和啤酒。”詹姆斯同样涨红了脸,挂着一副有些迷离的笑容。“他在潘德琳有个酒窖,操,连亚瑟都不知道,就在红狮子酒吧和酿酒厂中间。”

“亚瑟当然不知道,我每年只去那里几次。”威廉开心地笑了起来。“你记错了,是在绵羊路上,对,虽然也离酒吧和酿酒厂不远……”他揉了揉额头。“我想我是有点醉了哈哈哈,平时喝得少。”

“没关系,我们知道你的酒量不差。”帕特里克又打开了一瓶酒,朝威廉送去。“来点伏特加?”

“嘿,我们一没注意诺斯都快自己喝完大半瓶了!”詹姆斯回头叫道。“好小子比亚瑟能喝多了。”

诺斯吓了一跳。他刚刚跑到柜子前面偷偷摸摸地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顺便还把藏在角落里的一盒钉子拿了出来,虽然在威士忌滋滋作响的作用下他已经不太确定自己要做什么了。见到威廉招呼自己过去他便从地上爬起来,这时才发现地板看上去像是在摇晃,他有些重心不稳地走过去,手里还抓着帕特里克的圣诞礼物。他把CD和小火车一起放在书架上之后,才慢吞吞地跑到威廉旁边,看了看脚边的亚瑟卷。诺斯灵光一闪蹲下来把几个钉子扎在了地毯上,然后开始把剩下的尖尖朝上摆在亚瑟卷旁边。到底是单纯地想扎地毯还是扎亚瑟就没人知道了。威廉把他拦住,顺手把地上的钉子拣起来,然后笑容满面地掏出马克笔。

“啊,我有更好的主意……”

和帕特里克以及詹姆斯轮流玩够了之后诺斯才在沙发上找了个空位坐下来,把半张脸埋进抱枕里。帕特里克在给亚瑟画眉毛的过程中喝高了,给自己的弟弟灌了好几杯酒,此时诺斯躺在柔软的沙发上只觉得肚子里暖洋洋的。詹姆斯咧嘴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

“诺斯,我现在和詹姆斯玩划拳,你也学着点以后喝酒多点乐子。”帕特里克不知天高地厚地又把一杯威士忌塞进诺斯手里,莫名其妙地嬉笑着,脸上终于刷上了一层红晕。他和詹姆斯比划了起来。威廉喝干了自己杯子里的酒以后把酒杯扔到了亚瑟身上,然后让头垂下沙发的扶手,仰面唱起了歌。

事实证明喝醉了的人玩游戏是没有规矩可言的。詹姆斯和帕特里克玩着玩着喝着喝着就都笑出了眼泪,已经开始变得迟钝的反应神经根本没办法让他们好好的作弊,于是过于明显的变手变成了单纯的打架较劲,见到帕特里克把布变成了锤子詹姆斯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帕特里克吃痛地骂了一声朝他打出一拳。剪刀锤子布,戳你眼睛,打你胳膊,再扇你一巴掌,中途顺便喝两口伏特加。最终詹姆斯眼疾手快——先不要管他怎么做到的——在帕特里克脑门上敲了一下,把他掀倒在了地上。看着帕特里克半个身子在地上半个身子还架在沙发上威廉和詹姆斯一起笑了起来。连诺斯也忍不住抿了抿嘴,噗嗤一声,但他的脸埋在了枕头里,所以没有人注意到。

他用脚轻轻把帕特里克架在沙发上的腿推了下去。帕特里克大叫着“混小子连你都学坏了!”然后又咯咯笑着翻了个身趴在地上。

“圣帕蒂,帕蒂不行了。”詹姆斯兴高采烈地叫嚣着从沙发上滚下来,撞到几个酒瓶发出丁玲光郎的声音,然后他趴在帕特里克旁边用敲门的手势敲了敲爱尔兰人的后脑勺。威廉好奇地抬起头,看着爱尔兰趴在地上的样子。“你说真的?”他轻轻感叹道。

“假的。”那团凌乱的红毛说道。他懒洋洋地翻过身看着倒过来的詹姆斯和明晃晃的天花板,绿岛的绿眼闪着光,帕特里克一挑眉毛露出一个锐利的笑容。“想跟爱尔兰人比酒量你们还有全世界全都他妈的早了十万八千光年。”

“光年是长度单位。”詹姆斯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说道。

帕特里克翻了个白眼。“把你的科学精神收起来,老子清醒得很。”

“没有人比爱尔兰人更会过节了,我们是最快乐的人。”帕特里克举起双臂挥了挥,然后翻身站了起来,顺手拿起一个空酒瓶就站在房间正中央跟着摇滚乐唱起了歌,两只脚准确地踏出了乐曲欢快的节奏。

“呸,你们是疯子。‘你们的歌曲都是哀伤,你们的战争都是欢乐’。”詹姆斯说道,坐在地上摆弄起所剩不多的酒,把伏特加和威士忌兑在了一块。起初他还想看清楚酒瓶上的标签但很快就作罢了,把没打碎的玻璃杯在桌子上摆开胡乱兑了个遍,然后趴在桌子上傻傻地笑起来,看着帕特里克唱歌。

“你喝多了。”威廉摇摇头。“天呐,詹姆斯居然喝多到了开始引用切斯特顿了。还说反了。”

“老子也不是只会背拉比•彭斯,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英格兰人。”詹姆斯把侧脸贴在凉凉的桌面上对他说道。

“ Oh and we're arm in arm as we sing away

In the future this will be the good ol' days.”

帕特里克有些吃力地炫完一段说唱正唱到和声,播放机忽然发出了噪音然后卡住了。他敲了它几下。

“我来。”威廉闷闷地说着笨拙地从沙发上爬下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播放器前面,中途还被亚瑟绊了一下,踩了亚瑟一脚。他狠狠地敲了两下机盒。

音乐回来了。

“这播放机该换了。”他说道。

诺斯一直躺在沙发上看帕特里克唱歌,威廉也迷迷糊糊地摇晃着脑袋哼着歌,嘴里说着听不懂的威尔士语,接过詹姆斯递过来的也不知道是几份威士忌兑几份伏特加扔进一块巧克力饼干的鸡尾酒,说话更加含糊了。威廉和帕特里克干了一杯,口齿不清地用威尔士语唱着歌,而帕特里克用盖尔语应合着,詹姆斯说不出是郁闷还是困倦地哼哼着,三个人坐在地上东一句西一句地唱着,各自唱了什么谁也说不清。酒精和圣诞节变幻的彩灯让诺斯有些眼花缭乱,感觉墙壁上挂着的小矮人们真的咧嘴笑了起来。他几乎没注意到詹姆斯把一只手臂架在沙发上缓慢地拍着他的肩膀。虽然他们相当吵闹但此时已经凌晨,诺斯在圣诞树折射的星光中慢慢地睡了过去。

他睡着后帕特里克就关掉了播放机,和威廉低声清唱着,当詹姆斯的大嗓门也加入进来时他们再一次笑得无法自制。帕特里克举杯嘲笑着苏格兰人根本不会唱歌,有种来段说唱啊。结果詹姆斯不服气当场就来了一段,最后被忍无可忍的威廉拿一大杯伏特加彻底灌糊涂了,喝了几杯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得出人话,摇晃着脑袋叫帕特里克跟他把最后几杯分了,看谁能撑到最后。威廉看着有酒就不肯消停的两个人,无奈地把头一仰倒在了沙发边上,不打算再爬起来了。此时帕特里克也口齿不清不停地打着嗝,占了威廉没有灌他酒的优势,跟詹姆斯一边喝一边讲起了笑话。

“然后,阿弗雷,我是说,阿尔雷,哦不。”帕特里克拍拍自己的脸傻笑起来,舌头无论如何也翻不出正确的音节,干脆将错就错地说了下去。“他赌谁敖连观十品脱吉尼,就给踏五百美金。我,他妈的,嗝,喝他看了。他苦脸问老子哪去,之前。”他头晕目眩地在桌子上趴下来把脸埋进臂弯里,一边笑着一边左摇右晃。“啊,阿雷弗雷开下时,没人喝,来着。”

“我说老刚在对面那吧试了一先呢。”帕特里克趴在桌上歇斯底里地笑着,转过头看看詹姆斯。

(释义:阿尔弗雷德赌说谁要是能连灌十品脱基尼斯,就给他五百美金,我就喝给他看了。他苦着脸问老子之前去哪里了。啊,阿尔弗雷德刚下注的时候还没人喝来着。我就说老子刚刚在对面那个酒吧先试了一回呢。)

苏格兰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红彤彤的鼻子抵在桌面上,红发乱七八糟地四处翘着,有一些打着结垂到了额头上,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平时总带着嘲讽的愉快的深绿色眼睛静静地躲在眼皮后面,桀骜不驯的眉毛也放松下来,让他的面相平和了许多。他没有笑,只是安静地趴在桌子上,肩膀在呼吸中规律地一起一伏。

帕特里克迷糊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我说咋那么安静,你这家伙太弱了。”他把詹姆斯手里最后那半杯没能喝完的酒拿到一边,疲倦地把脸贴在桌面上看着他,傻笑着轻声自言自语。“要跟爱尔兰人比酒量你们全部都早了十万八千光年。”

身后的撞击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帕特里克眨眨眼睛回头一看,顿时脸色煞白。

脸上画满了眉毛的亚瑟摇摇晃晃地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含含糊糊地说着无法理解的字节。

“妈呀诈尸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像通常人家在平安夜都会早早地睡觉,尤其是有小孩子的人家,好迎接圣诞老人的礼物。但这里的几个人谁都不相信圣诞老人,也没有人是乖孩子,何况礼物已经拆过了。所谓的平安夜对帕特里克•奥康内尔来说一点也不平安。仿佛中了夺魂咒的,醉得不能再醉了的亚瑟•柯克兰朝他抡了好几个酒瓶,帕特里克的腿在过量酒精的积压下早就不听使唤了,被地上彩灯的电线绊倒反而意外地救了他。也不知道他碰到了电线上的什么开关,屋子里的彩灯忽然变幻着规律闪烁起来,晃得他感觉自己遭遇了灵异事件。亚瑟东倒西歪地在房间里滚来滚去找酒喝,但所有的酒早就被帕特里克他们喝光了。勇者帕特里克不屈不挠地和亚瑟搏斗,后者撞到了壁橱,而之前威廉叠好收进去的几床被子恰好落了下来把他埋住。当他好不容易带着哭腔呻吟着爬出来帕特里克虽说神志不清但也准备好了对策,从书架上取出不列颠百科全书就砸了下去。

经过剧烈运动帕特里克又头疼又恶心,哆嗦着拿马克笔在亚瑟身上画了好几个十字架以后把他重新卷回了地毯里面,在地毯上面写下一段笔迹根本无法辨认的祈祷文,还不放心,把自己的弟弟塞进了走廊里狭窄的储物室,然后再胸口划了个十字。“阿门”。此时他终于承受不住冲进洗手间呕吐了起来。

那天晚上,或者早上,帕特里克是最后一个站着的人。吐完之后他倒是清醒了一些,拖着脚步走回横尸遍野一片狼藉的客厅,不知为何又想哭又想笑,但最后只是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操”。他把散落一地的棉被拖开分别盖在了几个兄弟身上,给诺斯窝好被角后他再也没了力气,把最后一床被子往地上一扔就倒了下去。临睡前帕特里克还不忘桌子上剩下的半杯酒,挣扎着把它喝干净了。他看了一眼熟睡的诺斯,把落在男孩额前的头发捋到一边,靠着沙发合上了眼。


4

早晨九点钟。

诺斯醒来时头痛得皱起了眉头,眯着眼睛翻了个身,揉揉眼睛,蹬开了身上的被子。他转过头看见身旁坐在地上睡着了的帕特里克,然后默默地把视线扫过乱七八糟的客厅,打了个哈欠,悄悄地爬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走过房间,绕开四散一地的酒瓶和玻璃杯的碎片,在书架前停下来,拿起帕特里克送给他的光盘。

昨晚帕特里克阻止他的时候还紧张兮兮地让他第二天等没人了再听。詹姆斯起着哄非要把光碟塞紧播放机里,还说:“反正不是手稿就是U2,这么多年了你不就那点花样,害臊个屁。”

“滚。”帕特里克回敬道。

诺斯把播放器里的唱片拿出来收进盒子里,把那张空白CD放了进去,按下了播放键。在起初的寂静里他想象着光盘在机器里旋转。也许爱尔兰人的好运还是没能放过他的圣诞礼物,也许CD坏了。

播放器里传出帕特里克的咳嗽声。

“嘿,诺斯,呃,”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是帕特……不。不,我听上去像个傻瓜——别笑——噢好吧。那个,这种歌我也没怎么唱过所以——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叫了几个合唱的来帮忙来着。这首曲子挺短的,要不了多久。嗯。圣诞快乐。”

诺斯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又那么一会儿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然后帕特里克深沉的嗓音浮出静默的水面。与平时说英语火药味浓重的声音截然不同,爱尔兰的歌声像缓慢厚重的起伏潮水漫过早晨清凉的带着些酒味的空气。一浪接一浪音乐声一点一点地叠了起来,背景里遥远的和声逐渐地与轻盈的钢琴声逐渐流入。


Pilgrim, how you journey(朝圣者你如何跋涉)

On the road you chose(过你所抉择的路途)

To find out why the winds die(寻找风儿为何消亡)

And where the stories go.(故事将通往何处)


All days come from one day(一切都起源于一天)

That much you must know,(你必须铭记心上)

You cannot change what's over(已经过去的你无法改变)

But only where you go.(只有你将要去的地方)


One way leads to diamonds,(一条路通往钻石)

One way leads to gold,(一条通往黄金)

Another leads you only(另一条只能带你)

To everything you're told.(到你被告知的事实)


In your heart you wonder(你心中只能疑惑)

Which of these is true;(哪条路才是真实)

The road that leads to nowhere,(不会通往任何地方的路途)

The road that leads to you.(那通向你的路)


诺斯是听过恩雅仿佛森林天籁的原唱的,但帕特里克唱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一片片缓慢的浪花在爱尔兰人的钢琴伴奏中渗入干燥的沙滩。他的声音像是那坚定地迎来黎明的波光粼粼的海平面,随着合唱声逐渐增强悠扬地升向天空。诺斯揉了揉眼睛。


Will you find the answer(你是否会在)

In all you say and do?(自己的一言一行中找到答案)

Will you find the answer(你是否会发现)

In you?(自己心中的答案)


Each heart is a pilgrim,(每颗心都是一个朝圣者)

Each one wants to know(每个人都想知道)

The reason why the winds die(风儿为何消亡)

And where the stories go.(故事将去往何方)


Pilgrim, in your journey(朝圣者你将远行)

You may travel far,(在你的旅途上)

For pilgrim it's a long way(因为朝圣者啊每条寻找自己的旅途)

To find out who you are...(都是无比地漫长)


Pilgrim, it's a long way(朝圣者啊那寻找自己的旅途)

To find out who you are...(都是无比地漫长)


Pilgrim, it's a long way(朝圣者啊那寻找自己的旅途)

To find out who you are...(都是无比地漫长)


帕特里克闭着眼睛僵硬地靠在沙发上,摒住呼吸听着沉寂,音乐消退后空气中只剩下一丝呼吸的耳语。他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见。诺斯一声不吭。

“哥哥。”

帕特里克花了巨大的毅力才没有从地板上跳起来。他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于是便默不作声。

诺斯也没回头看他。男孩把光盘从机器里退了出来,装回盒子里盖好。他用指节刮了刮长着淡淡的雀斑的鼻子,舔了舔嘴唇,淡绿的眼睛的目光停留在光盘纯白的表面上。

“……谢谢。”

然后帕特里克放松了下来。他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心想也许自己该说点什么,该坐起来看看诺斯的背影。他几乎可以确信乌尔斯特同样没有转过身来,就像他也没有抬起头。但此时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一起在静默中呼吸着,好像能说的话都化在了消散的音符中。

一声尖厉的汽笛声撕破寂静。帕特里克吓得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书架上,九又四分之三小站台里的蒸汽小火车在汽笛巨大的声音震动下摇晃着,俨然要驶出站台的样子。帕特里克倒在地上表情痛苦地捂住耳朵,与此同时詹姆斯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一只手胡乱在桌上拍了几下,打掉了几个杯子。苏格兰人抓着自己的头发呻吟了一声,骂骂咧咧地爬起来,走到书架前敲了火车头几下。

“操,你的东西里面有不吵吵闹闹的玩意儿吗?”帕特里克翻过身骂道。

苏格兰人耸了耸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挠挠乱七八糟的红发。

“干,阿司匹林在哪。”


5

诺斯把针织帽拉得低了一些,盖住耳朵,深深地吸了一口深冬的夜晚冰凉的空气。空气里呆着点海水的咸腥,冷得仿佛夹着冰碴,让他不禁打了个激灵,但也让他精神了不少。他睁着圆圆的绿眼张望向帕特里克。

爱尔兰人戴着个深蓝色鸭舌帽,夹克拉得紧紧的,长着雀斑的脸被码头上的冷风吹得泛红,正在嘲讽地用夸张的动作朝亚瑟挥舞十字架。圣诞节那天当亚瑟好不容易被威廉从储物室里放出来时,帕特里克已经将他的光荣事迹讲给了所有人,并且认真负责地在亚瑟出来时迅速地往他脑门上贴了一个黄色的纸条。英格兰人愣了半天才取下纸条看了一眼,上面写着他完全无法辨认的文字,看上去像东方的毛笔书法,于是他更加莫名其妙地看了帕特里克一眼。

“上次王耀拜访的时候送给我的符,”爱尔兰人耸了耸肩。“能避邪驱鬼。”

如果那天不是所有人都头疼得恨不得撞墙他们肯定又会再打一架。

“英格兰我这是为你好你身上的邪气太重小心被恶灵吃掉哈哈哈哈——”

此时亚瑟看上去就像个牙疼了一个月的上班族,从某种意义上他的确是。面对帕特里克的挑衅他冷哼一声,把礼帽扣到头上,伸手提起行李箱。他的行囊和他刚到北爱尔兰相比轻了不少,因为那包面纸已经送给了帕特里克,而帕特里克善解人意地把它扔到了路边,让好奇的小朋友和收垃圾的捡去了。现在他箱子里只装了两只兔子布偶。原本应该是三只,只是因为帕特里克送给他的毛绒兔子实在太过破烂,亚瑟毫不客气地把它扔进了垃圾桶。詹姆斯的那只彼得兔因为举着一个写有“SO LONG AND FAREWELL”字样的牌子也差点受到了同样的待遇。亚瑟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兔子娃娃作为给他的圣诞礼物,只当是那些向来与他不合的人的一点恶趣味。

威廉倒是十分愉快地与帕特里克拥抱告别,互相说了些友好的祝福。

“谢谢你的红酒,威尔,我会慢慢尝的。”帕特里克说道,见到威廉有些怀疑的眼神便大笑起来。“相信我吧老兄,怎样善待一瓶酒我还是懂的。”

“下次来伍德斯托克,我给你弹竖琴。”威廉笑着答道。他的行李箱里除了换洗衣物和随身带的书本,詹姆斯送给他的钢笔,呼呼大睡着没有托运掉的艾伯特,还有一套瓷茶具,他却轻轻松松地提在手上,甚至没有想过要把箱子放下来。茶具是亚瑟给的圣诞礼物,他的弟弟好像总是忘记自己几乎每年都会送他一套不同的茶具,以至于它们在威廉家里堆积起来根本用不上。他只好回头将这些送给了上司或者办公室里的朋友们。他已经在脑袋里盘算着回去见到谁就转手掉了。

诺斯看了看一直站在旁边抽着烟的詹姆斯,苏格兰人的一头红发在风中张狂地飞舞着。他的帽子被不小心舔了几口威士忌的柯基犬咬烂了,即使威廉训斥了韭葱一顿并惩罚它进了货舱也无法补救,如今那顶早就该作古的帽子也和破破烂烂的兔子娃娃一起住进了垃圾桶。苏格兰人提着他们大部分的行李,这其中也包括诺斯收到的圣诞礼物,只有帕特里克的唱片安稳地躺在诺斯自己的背包里,还有詹姆斯用亚瑟的一英镑给他买的一把糖。

他们一家子也许本来就不是很热衷互相送礼祝福的人。然而当诺斯将几张音乐贺卡拿到他们面前时,他们又似乎都很欣喜,就连刚刚洗掉画在脸上的眉毛、还拿着一包雪敷着脑门的亚瑟都难得地露出了温和的笑容,翻开贺卡让明媚的音乐流了出来。

诺斯和帕特里克拥抱了一会儿,他的爱尔兰大哥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见了,兄弟们。”帕特里克举起帽子向他们示意了一下。

“过段时间来格拉斯哥玩。”詹姆斯说道。

帕特里克上下看了看他。苏格兰人显然并不怕冷,威廉织给他的羊毛围巾松散地挂在他的脖子上,冷风把他的红发吹得一团乱却没法让他瑟缩一下。

帕特里克取下帽子扔到詹姆斯脸上,被猝不及防击中的詹姆斯闷哼一声。

“借你用,别再戴那么老土的帽子了。下次我去格拉斯哥的时候还我。”

詹姆斯看看帽子又看看帕特里克,两个人对视一下噗嗤笑了出来。苏格兰人会意地把帽子戴到自己头上,然后拍了拍诺斯的肩膀。

“要上船了,走吧。”

“我会去看你的。”帕特里克说道。“记得提醒亚瑟•柯克兰让你来爱尔兰玩。”

船出发前诺斯回头看了一眼。码头上新年的节日气氛还未完全褪去,在路灯下穿行的行人恍恍惚惚像是彩色的流光,在人群中诺斯看见帕特里克被路灯照亮的身影,朝他招了招手。帕特里克也朝他们挥挥手臂。随着船逐渐离岸诺斯趴在栏杆上,抿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可惜无论是帕特里克还是他的其他哥哥在夜色里都看不见这个表情。没过多久帕特里克转身走进了星空里。诺斯抬起头看看晴朗的深蓝色天空,跟着起伏的船在星光中航行远去。


The End


PS. 看过原文的细心小朋友可能会发现一处私心苏爱的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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